江帆醒的时候,彭筱烟正在窗边插花,旁边站了一溜男人,黑西装黑领带,毕恭毕敬,离得近的捧花,离得远的报话。
“昨晚谁给你发的定位来着?”
所有人都围着彭筱烟,没人发现他醒了。那时彭筱烟背对他,和数年前不同,她剪了短发,江帆看着她卷曲的发尾,听着熟悉的音色,才敢确定她是她。
“丛阳?真行啊,要不要我给他发个救死扶伤奖?”
刚答话的男人站在外围,对彭筱烟的话信了八成,一时紧张起来,大概他和丛阳关系不赖,又怕丛阳因为这事儿丢了饭碗。
“他也是好心……也是想帮二少分分忧。”男人这样说了,旁边的兄弟伙也一脸着急,可谁也没敢跟着说一句,只能在心里瞎琢磨:彭家姑娘不就专职给杜二少擦屁股的吗!怎么这回抱怨这么多?这两家是生了嫌隙吗?这以后得怎么伺候着啊?
彭筱烟连花也不插了,招招手就有人把椅子给她搬到身后,她一屁股坐下,像愁到深处,一股子语重心长的味道,“真行啊他!这可真是替他老板分忧了——谁替我分分忧?他不找你我还能当不知道,他找你了我把人招回来招一堆事儿我跟谁说理去?”
跟班们站着,没面面相觑也知道彼此都是一脸懵bī。彭筱烟自打把人救回来,几乎句句话都在跟他们打哑谜,简而言之,根本没人听得懂这位祖宗在说什么,可即使她说不明白,也没有那不知趣的冲上去问。
不过中心思想总结下来,大体如下:这人着实不该救;可这人又不能不救;怎么就让她撞上了,真让姑奶奶发愁。
周围有个黑西装大兄弟花粉过敏,他默默伸手把同伴怀里的矢车jú推远了,鼻子皱了又皱,硬忍着,眼眶泛红,心中悲怆。想走也不敢走,气氛不合适。
彭筱烟忽然戳了他一把,“过去。”她冲江帆那边挑了挑下巴,大兄弟看见chuáng上那位爷的被子滑了一半,露了半边身子在外边。他qiáng忍着不适上前,捏了捏痒痒的鼻子,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凭他对彭筱烟的了解——他也不知道这祖宗是要他扯了被子还是盖上被子了。
“阿嚏——!”
喷嚏打歪了。歪在江帆胸口,好在歪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飞到江帆脸上。装睡是装不下去了,江帆的睫毛抖了又抖,心中五味杂陈。
“祖宗,醒了。”大兄弟回头道,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称谓有误,赶紧退下,不想吸引火力。
江帆先头疼,生理上的,四肢也疼,而后又有些难以招架的心理上的“头疼”,他支起上半身,看着对面山大王似的彭筱烟,想认又不敢认。
彭筱烟就近卸了方才那位大兄弟的黑领带,把剩下的花全扎了一捆,起身送到江帆枕边,又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了。大兄弟按着凌乱的领口,赶紧溜了。
“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吗?”此情此景下,彭筱烟倒比江帆自如得多,大概跟已消化这事儿好几个小时也有关。
江帆有问便答,靠在chuáng头说:“脚脖子痒。”
彭筱烟也不避忌,掀开被朝下面看了一眼,“蚊子咬的。”
“……”这下江帆全想起来了,他仰了仰头,看天花板,胸口起伏时牵得全身疼,又不免觉得还不如想不起来。
“我给他添麻烦了吗?”太极打了半天,江帆到底是忍不住了。
“你说呢?”这不是反话,也没有什么讽刺意味,彭筱烟是真被他问住了。
“他叫我找他,他要我等,”江帆梗着脖子,脖颈上的脉络使他看上去成熟又可靠,可说出的话又太像孩子的埋怨,“我都要痛死了,他为什么不带我回家?我为他戳了自己一块肉啊!我学了散打学了商管!我等了他七年!他怎么……
“他说话不算话……他骗我。”
这房间真大,沉静时尾音dàng了又dàng,像“咚咚”打在心鼓上。
彭筱烟想拿烟。拿起来又走开几步,站到窗边才引燃,她将烟夹在指间,从烟雾里看江帆。江帆还仰着头发呆,喉头缓慢鼓动,似乎不这样做,就再掩藏不住他满身的láng狈。他倔得很。
彭筱烟的偏心多少年如一日,她太清楚,当年是,如今也是。可当她沉默伫立一旁审视江帆的疼痛时,不免又想起彼时躺在担架上的杜君棠,血污在身上大片大片铺开,红得浓郁均匀,只有脸颊上格外斑驳。
他哭了,他为什么哭呢。
他疼吗,哪儿疼呢。
彭筱烟感到嗓子眼过分的辛辣,她眯着眼睛,眼睫被水汽染得沉沉。她忽然孤独地意识到,时至今日,这场战争里,她是最后且唯一的,清醒的亲历者。
她以为她忘了,和杜君棠满身的伤,和她满腔的愤怒,一起忘了。可她落了江帆,还有江帆挣扎多年的依恋与执念。
任由所有的爱和思念痛失归处——但凡见证过的人,都不会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