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城郊,连环车祸。
远远地,有警笛声盘旋在城市上空,绵长、尖锐,像一声声悲痛的哀鸣。
杜君棠倒在驾驶座上,温热的血凝在发梢,未gān涸的顺着脸庞错杂地滚落,缓慢地浸润过眼球,蹭过唇角,啪啪地滴落在车座旁。
空气里有升腾的尘土味,危险又恼人的味道。
周遭是惊叫怒骂的人声,很吵,杜君棠仅存的那点微薄的意识逐渐被抽离走,他忽然很不安地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一声也在呼唤着他。
他不得而知。
疼痛催bī出眼泪,和着血弄污了白净的脸。手边是那人最后一次模考的成绩,也彻彻底底被鲜血染得模糊不清。
红色,灼热的红色。
脑海中最后惦念过的是牙尖破开皮肉时的红,是那人跪在脚边温柔缠绕在脚踝上的红。
终于,沉寂了。
他甚至连不舍都来不及。
一切在无垠黑暗中,彻底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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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客厅里坐了五六个人仍然空旷,江帆环顾四周,那些正襟危坐的人与富丽堂皇的背景倒是很相称。他不由也跟着挺直了脊背,尽管他的耐心已经快被漫长的等待消磨殆尽。
江帆百无聊赖地仰头,凝视客厅中央的水晶吊灯,暗叹樊沛对自己倒是从来不吝啬。他仔细地观察着,那光仿佛是碎的,看得他眼晕,他左右晃晃脑袋,好像那灯也跟着他晃似的。
“江帆,帮我选条领带。”
衣帽间里缓步走出个高大的男人,手中捏着三条领带。他前额圆润,鼻梁高挺,颧骨很高,乍看一股子jīng明刻薄的味道。他顶着乱发走进气氛严肃的客厅,衬衫领口的几粒扣子也全没系上,嘴角挂笑,那笑却不到眼底,明明白白让人读懂他虚假的热情。
“老板,这事儿不归我管。”江帆将来人上下扫了一眼,只觉得脑仁疼,他硬压着不快,提了提嗓门,“晚宴八点就开始了。小林姐,去帮帮老板。”
樊沛似乎没想过江帆会在自己面前使唤人,他一愣,几步上前,停在江帆面前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选一条。”
江帆懒得跟他硬抗,在三条差不多模样的领带中随便指了一条。
樊沛对他的敷衍视而不见,并没有开口训斥,他点头,视线从江帆微蹙的眉头滑向绷紧的下颌。
“你今晚到底在慌什么?”
“抱歉。”江帆不自在地朝后挪了挪,别开脸。
面对老板的质问,认错总归是稳妥。
樊沛没应这一句,他转身,叫了林秘书去里头替他打理。
好在磨蹭归磨蹭,最后紧紧巴巴出发还是能赶上。他们一行人坐商务车,没人敢跟樊沛同排,个儿让个儿的,轮也轮到江帆了。
一旁的老板降下窗子chuī夜风,丝毫不担心他刚定好的头发被chuī得稀乱,脖子上的领带正是江帆选的那条。
江帆半个身子倚着车门,恨不得跟樊沛中间隔条金沙江。
樊沛望着远景的目光忽而飘到江帆身上。江帆感觉到了,全当不知道。樊沛惯于使那些暧昧手段,像只热衷于招摇过市的公孔雀,他身边那些年轻新鲜的男男女女们也热衷于应和他,可江帆顶烦。
“我是不是还没说你穿这种款式的西装很好看?”樊沛单手支着自己的脑袋,视线凝在江帆领口的小领结上。
“你现在说了。”江帆这才回看他,面无表情又象征礼貌地一颔首,“多谢老板夸奖。”
车停在一座高大建筑物前,有门童上前拉开车门,江帆道过谢,站在原地等他慢条斯理的老板。
来时不觉得怎么,真要踏进门了江帆心中才忽然生出些莫名的紧张感。他紧跟在樊沛身后,心脏咚咚地在胸口里跳。每踏一步,似乎都有种诡异的感应,牵动着他脆弱的神经。
一种遥远而陌生的抽痛。
他恍惚头重脚轻地行进着,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要栽倒。
一进会场,江帆的目光便急切地扫过会场每一个角落,带着qiáng烈而火热的力量,甚至于有些慌乱。只扫了一遍,紧绷的肌肉就骤然舒展开,他心里空落落的,像场猝不及防的失重。
没有。江帆在心中低低地念,他反复着咀嚼,不知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安抚自己。
他垂下了头,藏起眼中显而易见的失落。
这是场商业晚宴。西装革履的人们笑着碰杯,假意客套,随口一句都可能在打机锋。江帆是樊沛的特助,免不了要跟着那人一起装笑脸,必要时还得替老板挡酒。
他迷蒙着,qiáng打起jīng神应付了一轮又一轮,直到脸都要笑僵了,总还抱着期望悄悄瞥一眼大门口。
“杜家那小子排场够大啊,是不愿意跟我们这些老骨头打jiāo道还是怎么?”
江帆立在樊沛身后,闻言忽的警觉地竖起耳朵。
说话那人五六十岁,油光满面,大腹便便,是本地一个资历较老的药商,只不过这些年越发式微。江帆曾代替樊沛接触过他。
樊沛不动声色地抿了口酒,他跟杜家那位算同辈,没必要跟着别人逞口舌之快,闻言只是笑笑,却并不让人清楚知晓那背后的含义。
晚宴渐入佳境,樊沛则更加分身乏术。
江帆来时没用餐,此刻喝了一肚子水,更觉不适。他低声向樊沛请示过,自己去到一边拿吃的。吃着,心中又多少有些负气。他甚至想,那个人是不是故意在躲他。
为什么不来?他怎么能不来?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等了他多久?
多久呢。
久到江帆再也尝不出生活的苦与甜,机械地在社jiāo中表达着自己的喜怒,日复一日地坚持生活,只想着有朝一日再相见,一定要掐死他,以泄心头之恨。
他恨死他了。
江帆这样想着,心口憋闷到上不来气,膈肌仿佛逆反地跟着颤起来,胃里翻江倒海。
他根本做不到。
江帆qiáng忍着呕吐的欲望,扶住桌沿,额上浮起一层薄汗。有侍应生上前询问他状况,他摆摆手说没事,取走了一杯热水。
想吃甜的。
被或殷勤或谄媚的攀谈声吵得烦闷,江帆委屈地挪着步子走到甜品台前。粉白色的摆架上搁着糖果色的马卡龙和造型可爱的纸杯蛋糕。大概是大男人流连甜品台多少有些难为情,他一边给自己揉小腹,一边认真挑选着想吃的甜品,预备一次拿完。
江帆努着嘴,低头思索。
门口忽的传来动静。
甜品台正对着大门。江帆视线前移,先看到的是一双皮革长靴,皮带在西装马甲下摆处若隐若现,来人每一步都走得极利落,连带着敞开的黑色大衣的衣摆也跟着翻动。他单手抄在衣兜里,无端让人觉得桀骜。
两双眼睛隔着甜品台,视线就这样不约而同地撞到了一处。
像一瞬,像百年。
杜君棠微扬着下巴看他,眼中的索然仿佛恒久不变,他单手扶正自己领带,却在凝眸的某一刹微微愣怔。
没有想象中的山崩地陷、电光四she,那一眼极轻盈,像一chuī就散的绒毛,悄然落上去时都小心翼翼、胆怯不安,生怕惊醒了,惊醒了谁的一桩美梦。
江帆站在原地几不可见地颤抖,他手里还端着爱心纸包装的杯子蛋糕,咬着下唇忍耐胃中的煎熬。
江帆从没想过再重逢时自己会这样láng狈。
世界忽然陷入死寂,那张模糊了多年的脸一点点在眼前清晰。他却慌乱起来,又蓦地感到眼热,他攒了七年的爱语和埋怨,也尽数沉没在思念的汪洋中——那些日日夜夜中如流水般的思念,终于汇聚在了一起,那样声势浩大地要冲垮他。
可江帆还是站稳了。
他站在岸的这一端,渺茫又无措地想,他的八六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