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的少年时代也曾设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慢慢靠近顾锦年,然后再水到渠成地融入到他的生活里去。
爱情的萌发,总是伴随着难以自制的好奇心与旺盛的想象力。那些哪怕是顾锦年自己都不曾经意的点滴细节,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陆拾都曾如数家珍,举一反三过。
否则,他又凭什么去靠近这个人?
不似顾锦年的光芒万丈,在那些暗恋的季节里,陆拾觉得自己根本见不得光。
他曾不甘观望,却又只能暗无天日中蛰伏。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下作的偷窥狂,甚至在多年的一段时间里极度厌恶那时的自己。
他爱上了一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人,他是想要靠近一个他遥不可及的人。但要说他贪心不足、痴心妄想,也未免有些刻薄。
那样优秀的顾锦年,让陆拾的一腔衷情并非凭空出世。他也只是与许多人一样,对美好的事物一见倾心。
陆拾不是个爱情至上的无私奉献派,他大多数时候是理智那一挂。
他心里喜欢顾锦年,却又不能像一般的男生那样与他亲密无间、如影随形。他也不能像女孩子一样,莺莺燕燕地绕在顾锦年的身边。
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可爱意就汹涌在心头,难以禁止。
他的绝望,源于此。
他的痛苦,也源于此。
一份不能被表达的爱意,像是心头生起的倒刺,被他暗恋着的人无意识反复撩拨。
他坐在他身后管中窥豹的三年,最大奢望就是能一直坐在顾锦年的同桌。可即便是这样小小的心愿,终究也没能达成。
十年过去,他已经学会不在清醒时去为难自己。
可是他总是有不清醒的时候,在他思绪混沌之时,顾锦年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轻而易举攻破他的心防。
他会时不时悄然潜进他的梦里,在许多个夜里,他都会不请自来。他坐在他身边,同桌的那个位置,对着毫无防备的陆拾露出灿烂的笑靥。
陆拾一次一次地在梦中圆了“夙愿”,可是醒来以后,他又要面对巨大的空虚与落寞。
陆拾本以为,他已经习惯。他早与自己和解,可以坦诚面对彻底忘记顾锦年,是一件他根本办不到的事情。
人生中本就有许多事是无法忘记,但却可以放下。
这些年的历练,陆拾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顾锦年。
可就在他这么以为时,顾锦年又把他带回了他的家,还让他在他的家里洗澡过夜。
他在顾锦年的浴室镜前踟蹰了许久,感觉自己似乎是陷落在一个不切实际的梦里。
浴室本就是一个极其私密的地方,透露着主人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生活琐碎。
顾锦年用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他剃须水的味道。他的洗手液、他的牙膏。他用过的毛巾,还有那条挂在架子上,可能曾裹过他身体的灰色暗格浴巾。
这样密闭的空间里,“顾锦年”的浓度实在超标。
陆拾觉得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脖子,伸进了他的咽喉,蔓延向胸腔。
那东西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像是要将他的心掏出来摊在阳光下,看看上面是不是还有着痴心妄想的影子。
陆拾觉得自己一朝之间被打回原形命,他又变成了十多年前那个坐在顾锦年后座的偷窥狂。
十年的修为一朝散尽,他唯剩的就是最后那点骨气,在和自己的欲/望较劲。
他虽然铁骨铮铮,可又的的确确在这间浴室里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脑子里开始乱糟糟的,一瞬间憔悴了不少。
他就那样立在原地许久,终于决定先洗把脸清醒清醒。
可就在他拧开水龙头的瞬间,他甚至都开始怀疑,顾锦年家的自来水都跟别人家的不是一个味儿!
不明所以的顾锦年在此时推门进来,陆拾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击垮了。
“怎么还没脱?”见陆拾衣冠周正,顾锦年实在不知道他在浴室磨蹭了半天究竟做了什么。
陆拾的脸有点发烫,目光却单单落在顾锦年腕上挂着的一条浴衣。
“我的,别嫌弃。”顾锦年也察觉到了他迟疑的目光,微笑着递给他。
陆拾犹疑片刻,机械地伸手,接过那件烫手的“山芋”。
“你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放洗衣机里转一下。”
“不用了……”
“自动烘gān的,很方便明天就能穿。”
不管是一时兴起,还是有意为之。顾锦年的周到体贴,无微不至,都让陆拾此刻只想要顺着他家下水道遁形。
他想要迅速逃离这幢危险的房子,最好是能将今日的奇遇全部忘记,就当是做了十年来最最荒诞的一场梦。
顾锦年自然不明就里,他见陆拾一动不动愣在那里,抬手就要帮他去解衬衣纽扣。
手还没碰到他,陆拾的反应就像是触电一般,仓皇向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顾锦年难得的好意。
顾锦年愣了一下,见陆拾如临大敌般地望着自己,一时竟有种错觉。
他这个举动,未免见外的有些伤人。
顾锦年不仅意识到了,他甚至还很熟悉。
他熟悉的不是这样的陆拾,而是那样的自己。
他实在回忆不起具体的细节来,但就是隐约觉得自己曾几何时,似乎也对眼前的这个人也做过相同过分的事。
“你自己来。”
顾锦年悻悻收手,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他说不出来,只能转身离去,并将浴室的门带上。
陆拾看着他出去,影子却斑驳在玻璃门上不走,许久之后方才离开。
陆拾最终也没有穿顾锦年的浴衣,他甚至都没敢碰顾锦年的洗浴用品。
他只是淋了个热水澡,又赤着身子在吊顶的暖风口下面站了许久。直到暖风把他身上的水蒸的差不多gān了,他才勉qiáng套上自己衣服,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出来时,他的手指还不自主地摁了一下排风按钮,风机瞬间“轰轰”作响起来。
他不想在顾锦年的浴室里留下他的味道,他不想顾锦年不舒服,他也不想自己心里不舒服。
顾锦年不知道坐在沙发上思忖着什么,见陆拾走出来,除了额发微湿,身上的衣着与方才他走进去时别无二致。
他的皮肤被浴室的水蒸气蒸得清透白/皙,双颊微醺出淡淡的红色,唇色略显几分艳丽。
他的眼形很是漂亮,眼眸清澈如溪,像是桃花落进清幽的潭水里去。
那双眼睛,让他看起来比真实的年纪要嫩上许多,有种呼之欲出的少年气。
顾锦年不禁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陆拾曾遭遇的一场倾盆大雨。
顾锦年躲过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他坐在教室里,看着陆拾浑身湿漉漉地进来,忽然心生怜惜。
陆拾láng狈地经过他的身边,他赶忙低头去翻自己的书包,终于找到了一包纸巾。
他赶忙转身递过去,遇上那双散发着cháo湿欲意眼睛。
他那个时候就觉得陆拾的眼睛特别的好看,不同于一般意义的浓眉大眼,剑眉星目。目光深邃旖旎,像是漆黑夜空也依旧曼妙的流萤。
过去这样多年了,他此刻这样望着自己,似乎与当年并没有什么分别。
顾锦年觉得岁月都格外疼惜他那双眼睛,不忍让它明珠蒙尘,变得浑浊沉寂,再也发不出光来。
两人四目相对,霎时间相顾无语。
终究是顾锦年先开了口。
他的目光落在陆拾手中的浴衣,语气有些不满:“几年没见,洁癖到这种程度?”
“我是怕你有洁癖。”陆拾避开了他的目光,逆来顺受道:“要是我穿一次你就不穿了,扔掉多可惜。”
“一件浴衣而已,有什么可惜!”顾锦年没听清他的言外之意,回得gān脆。
陆拾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对顾锦年给予他的一切都太过珍惜,所以也就什么都觉得可惜。
是啊,一件浴衣而已,到底有什么可惜。
他想说点什么搪塞过去,可是还没开口,顾锦年又来了一句:“你要是喜欢穿,我可以送给你。”
陆拾微怔,心中暗暗回了一句,我要你浴衣做什么?
可这心声还没到嗓子眼,顾锦年便起身夺了他手中的睡衣,悻悻进浴室去了。
陆拾愣在原地,听见身后的水声哗啦啦作响,一时间觉得自己心里那个地方又在隐隐作疼了。
顾锦年自己可能都不记得了。
许多年前,和他暧昧过的一个女孩子给他还书,顾锦年不在,那女孩就jiāo给陆拾代为转jiāo。
陆拾拿给顾锦年时,顾锦年没有接,只是有点不悦地嘟囔了一句:“送给她的,还我做什么?”
陆拾愣了一下,也没多想就说:“好,那我拿去给她。”
可他刚转身要走,手中的书却被顾锦年一把抓住。
陆拾到现在都还记得顾锦年那个眼神,那种冷漠、决绝、又十分见外的眼神。
特别伤人。
他许是觉得陆拾越俎代庖,多管闲事吧。
那本书几乎是他狠狠从陆拾手中夺过去,书从陆拾掌中被抽走的瞬间,他觉得像是心被人狠狠插了一刀,又漫不经心地抽了出来,顷刻间血流如注。
他只是想帮他还书,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间尴尬地愣在那里。
顾锦年没理会他,拿着书跑了出去。
陆拾在那一刻就觉得,那是他和那女孩儿两个人的世界,那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小游戏。
他的存在如同无关紧要的pào灰,他再怎样小心翼翼步步为营,那个人的世界,他这一辈子也靠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