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没有昏迷,非常清醒地被带到这里。
空dàngdàng的房间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两个士兵把他扔在角落后就离开了。
诺尔不得不承认这又是一次错误行动。
他选错了对象,那个年轻人非但不是新兵,还是这支追捕小队的头儿。
他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天窗。那么高,没有足够高的支撑物根本不可能碰到窗口。
绝望?没有。
体验过被禁闭在如子宫一样狭小空间里的绝望之后,只要比那个箱子宽广的地方都只会激发他的反抗情
绪,伤痕累累和越来越糟的境遇都不是绝望的理由。
半小时后,那个年轻的中尉打开锁住的门走进来。
“我叫伊恩·利特。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伊恩说,“别担心,我不会审问你,也不会让你做任何
检测。”
诺尔发现他行动自如,肩膀已经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伊恩毫不防备地走到他身旁,解开那件浸染着斑斑血迹的白色病号服。
诺尔没有反抗,因为感觉不到敌意。他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一些好奇心。
伊恩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急救药品,为他的伤口清理消毒、取出弹头,涂抹上一种透明的胶状物。
“这是什么?”诺尔忍不住问。
“胶水。”伊恩说,“我们都这么叫它,不过它有个更长的名字叫TEqiáng力创伤黏合剂,药物工厂废弃后
,已经没法继续生产了。”
他说话的语调和声音很温和,一点也不像他的身手那么粗bàoqiáng硬。伤口很快不疼了,皮肤在几分钟里恢
复原来完好的模样。诺尔心想,也许就是因为这种神奇胶水,伊恩才会不惜打伤自己来制服他。粗bào但
有效。
“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吃东西、喝水。”
伊恩望着他。诺尔毫不回避他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一番。中尉有一对烟灰色的眼珠,看起来近乎
透明。他肤色健康、英俊漂亮,即使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把每个人都变得láng狈不堪,他也照样有征服他
人的魅力。
“雷吉。”伊恩朝门外喊道。一个士兵端着托盘走进来,把食物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塑料杯子里装了半杯清水,餐盘中是一小罐颜色可疑的糊状食物,罐头旁边放着一颗牛奶软糖。
“我们配给的食物不多。”伊恩说,“可能吃不饱,但至少能维持体力。”
诺尔伸出手指沾着罐子里的东西舔了一下,是一股浓郁的煎牛肉味,这味道勾起了食欲,他立刻用勺子
挖了一大口送进嘴里。如果他们想杀了他或是把他当做研究品,会有更简单的办法,没必要在食物里动
手脚。
“罗比审问过你,他的方法可能有些过激。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一次比较友好的、对双
方都有利的谈话。”
清凉的水流过喉咙时,诺尔找回了活着的感觉。他一口气喝完水,把塑料杯放在桌子正中。
“要是我没办法给你满意的答案怎么办?”他低着头专心剥糖纸。软糖有些融化了,rǔ白色和香甜的气
息却让人格外欣喜。
“只要说实话就行了。”
“我还能提要求吗?”
“可以说说看。”
“替我打开手铐。”
“我的权限不够。”伊恩没有立刻回绝,“但是我可以向有权限的上级申请。”
“他们听你的吗?”
“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但任何事都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也都有风险。”
诺尔思考片刻。他别无选择,在军队看管下逃走的机会几乎为零。
“听说你失去了记忆。”
“是的。”
“我们就从你记得的那部分谈起。”伊恩说,“昨晚我们派出一支五人小队去沙漠搜寻你说的半圆形建
筑,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入口已经封死了,需要爆破才能进入。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医院?看起来像医院,或者实验室?我不确定。”
“你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箱子里,能不能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一下那个箱子?”
“正方形的金属箱子,外表是白色,里面装满了液体。”
“液体?”
“没有任何味道,但也绝不是水。”
“还有呢?”
“我一醒来,箱子内侧显示出紧急苏醒的字,立刻就打开了。”
“有人为你打开了箱子?”
他可以信任吗?
诺尔在他的注视下,感觉就像被一台jīng密仪器扫描全身,不放过任何一个隐藏的秘密。
“也许。”诺尔模棱两可地回答。
“也许是什么意思?”伊恩问。
“也许有人,箱子突然打开了,里面的液体流出去。等我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周围并没有人。”
“你对J-726这个编号有什么印象?”
诺尔看了一眼手背上的号码。
“没有。”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诺尔。”
“是真名吗?”
“我不记得自己的真名,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个称呼,可以用诺尔·卡奈斯这个名字叫我。”
他以为这个随随便便的回答会让伊恩像上一个审问者一样突然发怒,但是没有。
伊恩做到了承诺的事,只听取答案,不判断真假。也许在他心中已经有了真假之分,表面上却丝毫看不
出端倪。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诺尔说,“再也没有了。”
“还有一件。”伊恩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暗民。”
暗民可能是诺尔这段时间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却没有一个人能明确告诉他这个词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你是说那片黑色的云?”
伊恩点了点头:“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一个我们接触到的被暗民包围后生还的人,当时你感觉到什么?”
“好像突然起了一阵风bào,有无数比沙粒还要细小的东西打在脸上。”诺尔觉察到伊恩对暗民的谨慎和
qiáng烈好奇,关于这片黑云的真相,这位年轻中尉和他一样一无所知。
“没有什么异样吗?”
“什么异样?”
伊恩瞧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比如死亡。”
诺尔记得沙漠中的世界,淡蓝色夺目的明媚天空,金huáng色刺眼的沙丘,两种色谱上相对的颜色令置身其
中的他产生极其不真实的感觉。随后黑暗降临了,没有缓慢的昼夜jiāo替,黑云犹如一块巨大的幕布笼罩
下来。
有一瞬间周围是一种绝对的黑暗,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个箱子里。
死亡的威胁倒没那么qiáng烈,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惊奇和恐怖,尤其是那些难以分辨内容的窃窃私语,像有
无数个幽魂随风飘过身旁,留下只有亡者才能听懂的密语。
如果要说那就是死亡也不为过。
“暗民究竟是什么?”诺尔问。
“我也不知道。”伊恩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遗憾,“没有人知道。”
他原本想从这个特别的幸存者身上找到一些线索,可结果还是失望了。
世界成了这副模样,以一种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无法遏制地迅速恶化着。事到如今,人们关心的只有
今天和明天的食物在哪里,眼下身处的环境是否足够安全。情况稳定下来之前,多数人都失去了对未知
的探究而活在狭小的空间里。
“让我再看一下你的手铐。”伊恩忽然说。
诺尔的双手放在桌子上,现在他就是一个不得自由的囚犯,无论伊恩要看什么他都没有理由反对。
“要小心。”他说。
伊恩向他投去疑问的一瞥。
“它可能会爆炸。”
“我会很小心。”
伊恩的手指冷得像冰,gān燥得像木头,光滑得像玻璃,手指在手铐的指纹感应器上停留片刻,没有尝试
解锁。A级授权需要军阶校级以上,但在军队中,授权通常适用于武器使用,很少用在戒具上。他抬起诺
尔的双手,往手铐内侧看去,发现一个红色警示记号。
“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关于你醒来后发生的事。”
“这很重要吗?”
伊恩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说:“在我想出办法帮你之前,你不能随意走动。”
“我不是囚犯。”
“按理说,每个违反戒严令的人都要被监管。从好的方面想,一个你出不去的地方,感染者也无法闯进
来。”伊恩说,“我会尽可能说服有权限的人来替你打开手铐。这期间有人定时送食物给你。每天只有
一顿饭,很抱歉,这不是特别对待,是所有人的食物配给。如果还有什么其他要求,现在就告诉我。”
“我可以相信你吗?”
伊恩向他凝视了一会儿:“你可以试试相信我,毕竟我向你做出什么保证都不如你自己的判断有用。”
说完他站起来,收走桌上的空杯子和餐盘,转身离开了房间。
诺尔听到房门上锁的声音。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从一个狭小的箱子里逃出来,到了一个更大的牢笼。他希望能尽快搞清楚
自己的过去,以及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对于这位伊恩·利特中尉,他坚持自己内心的看法——有
时候不得不信任。
诺尔抬起头,望着那一小片清澈得如同湖水倒悬在头顶的蓝天。
天空再美也无法挽回正在发生的毁灭,如果没有奇迹,世界注定将以绝望的悲剧落幕。
这样的美,反而更显得残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