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站在玻璃墙外,望着审讯室里的人。
这里非常安静,似乎是个可以放松心情,思考难题的地方,可实际上留给他作出决定的时间只有几分钟
。他的决定会影响一个人的命运,而这个人的生死又会影响更多人的命运,他不希望做出错误判断,更
不希望为了避免错误而草菅人命。
“他没有身份,不是合法居民,而且被感染者咬破了脖子。”罗比说,“我们应该就地处决他,以免带
来更大的麻烦。”
罗比铁石心肠,在审问犯人这件事上经验丰富,他对大多数未知的人和事都充满错综复杂的猜疑情绪,
既想把一切搞清楚,又想全部毁掉了事。
站在另一边的雷吉则是个富有同情心,性格温顺的人。听到罗比的建议,雷吉皱了皱眉向伊恩望去,但
他看到的只是沉默不语、一言不发的中尉年轻英俊的侧脸。
“病毒检测证明他一切正常,伤口也没有腐烂。”雷吉说,“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被感染。”
“只是体质问题,有些人感染的速度会慢一点。”罗比回答。
“如果他没有感染病毒就不该被处决,我们应该先弄清他的身份。”
“那副手铐需要A级授权,足以证明他是个危险人物。”
“A级授权的范围不限于囚犯。”
“这家伙在那么多人面前抓住维克特当人质,差点害他丧命。你觉得他没有危险?”罗比转过头来说,
“检测一定出错了,他不可能没有被感染。”
“我们都看到了,他碰上暗民却毫发无伤。这不正是我们要弄清他身份的原因吗?我们对暗民一无所知
,每一个碰到它的人都毫无异状地死去,如果他能免疫感染,又能在暗民笼罩下幸存,我们就该想办法
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也许这是个拯救未来的机会。”
“拯救未来。”罗比鄙夷地冷笑,“我不喜欢这该死的主题,未来这个词也让我恶心。”
雷吉不愿和他过多争执,通常来说他们在说服对方这件事上都毫无建树,因此只要无关原则,双方都愿
意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更何况,再恶心的未来也总是会在前面等着所有人。
“暂时不用处决他。”伊恩做出决定,“等他醒了,我有话要问。”
“要他醒来现在就可以。”罗比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一分钟也不必等。”
“不,等他自己醒过来。”
这实在是个不合理的要求,他们的时间很宝贵,不应该làng费在等待上。但罗比和雷吉没有反对,银灰小
队的每个人都有着充分信任伊恩·利特中尉的理由——他从这场突发的瘟疫灾难中救了他们,至今没有
一个人死于感染者的袭击。
他们是士兵,他们认可长官的能力并且服从他的命令。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已经没有人可以说得清楚。
一场致命瘟疫毁灭了世界。
疫情像一滴又一滴墨水,从高处落下,滴在吸水纸上迅速洇湿扩散。
城市一个接一个被摧毁,变成毫无生气的死亡之地。
原初病毒的潜伏期长得不可思议,令人毫无知觉和防备之心。疫情大爆发后的几周,它又如一个经验丰
富善于伪装的间谍,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宿主体内迅速迭代。变异后的病毒虽然不再通过空气传播,却制
造了无数恐怖的、攻击性极qiáng的感染者,通过撕咬和啃噬让整个世界化作人间地狱。
银灰小队的存在完全是个意外。
在被感染者袭击的基地中,士兵们因为情势所迫聚集在一起。他们也许各有所长,有的枪法jīng准,有的
擅于格斗,有的沉着冷静,有的勇敢无畏,但彼此之间几乎是陌生人。缺少指挥官,士兵们只凭着生存
的本能各自为战。
伊恩在绝望中担当起指挥的责任。
他不想用奇迹形容任何一次死里逃生,目睹一个有序的世界不费chuī灰之力倾倒毁灭,奇迹只是个幼稚的
、存于幻想中的美好词汇。
疫苗研究完全陷入绝望,没有一个安全地点可以让人忘却灾难,而全神投入安心钻研。
临时联合政府的成立在短时间里带来一些希望,混乱中建立起来的权力机构之于濒临毁灭的世界,正如
伊恩之于散兵游勇没有退路的十几个士兵。
无论如何,幸存者们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世界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可思议的是,要证明人类活着,需要参考的反而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城市没有呼吸,没有情感,但城市吸收着能量,吸收着情绪,吸收着世世代代的人类,让自己变得更雄
伟、更繁华,也更yīn沉、更冰冷。
城市的毁灭就意味着人类的死亡。
伊恩走过那些曾经美丽宁静或是热闹繁荣的大街小巷,看到的是满目疮痍的萧条和破败。路面被污水覆
盖,成了水中繁衍的虫子们的乐园。植物占领街道,野草在路边疯长,树根分裂地面,藤蔓钻破玻璃和
墙壁。支撑建筑的钢骨腐朽,高楼倾塌化作废墟。
一切都令人心碎,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沉浸在一片悲观气氛中,几乎每个人都相信人类会在不久之后彻底
灭绝,城市也会被沙漠掩埋,被自然替代。
从灾难中活下来的十一个性格、年龄、身份不同的士兵找到了可以一致服从的对象,重新编制军队时成
了银灰小队。人力有限,每一支队伍都需要同时承担几种任务,包括城市戒严、对无通行证的流民进行
逮捕、调查异常事件、消灭感染者,以及处决那些有可能携带病毒的危险分子。
对伊恩来说,这不是一次特殊任务,只不过是几个集结成群的逃亡者趁着夜色逃离城市边缘的日常事件
。人们如果生活在一个危险地带,总是难免产生离开的念头。即使通讯网络瘫痪了,流言还是一样可以
跨越重重阻隔四下而起,安全自由的城市永远在另一个地方,只要鼓起勇气离开,一切都会好转。
伊恩和银灰小队的士兵抓回了全部逃亡者。有一个人在被逮捕前就受了伤,他的神志还算清醒,为了保
险起见,他们做了一次检测,结果证实他携带高感染性的活尸病毒。
他被罗比一枪处决了。
这是无情的法则,冷酷的命令。
感染者坐在一片yīn凉的沙丘yīn影下,大概是对死亡最后的温柔。
那双临死前的眼睛还没有从伊恩的脑海中淡化,恐惧和绝望也依然尖锐清晰。死亡是必然的结果,痛苦
却有可以选择的余地。对于一个不幸的感染者来说,一颗瞬间致命的子弹和漫长的腐朽相比,前者几乎
是悲悯和仁慈。
枪决在极端的沉默中开始,在久久回dàng的枪声中结束。
他们用沙子掩埋了尸体。
真正可怕的不是尸体,而是……
伊恩看着那个不在逃亡者名单之列的身份不详者。他被绑在冰冷的chuáng上,浑身是血,似乎有醒来的征兆
。罗比没有好好替他处理伤口,认为适当流血和疼痛有助于审讯。
“他醒了。”雷吉说。
“我来审问他。”罗比等得不耐烦了,不只是这件事,他对整个世界都充满焦躁和烦闷,该死的任务,
该死的病毒。
伊恩提醒他别太粗bào。
“我有分寸。”罗比穿上防护衣,戴上面罩走进审讯室。
打开头顶刺眼的灯,被困囚在chuáng上的人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伊恩看到他手背上的编号:J-726。在他尚未清醒时伊恩就仔细检查过这个编号,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写
上去,并不是刺青。
幸存者登记的信息里没有关于这个编号的任何资料,但这不是最奇怪的一点。不管登记制度多严格,总
会有漏网之鱼。让伊恩感到疑惑的是,他似乎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
要追捕他。几乎没有逃亡者会在被发现时反抗拒捕,因为人人都知道顺从的最坏结果是被关押,而反抗
很可能丧命。
罗比在问:“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还不清楚目前的处境。因为外面的形势所迫,我们可以不用任何理由处决没有身份登记的人。如果
你愿意配合,也许我们会为你申请一个合法身份,你可以在这里正常生活。”
“我没有名字。”
“J-726是什么编号?”
“不知道。”
罗比被激怒了,抓着一支细长锐利的金属物朝他肩膀上的伤口刺去。
“我可以把你身上捅得到处都是这样的血dòng,也可以让它立刻愈合消除疼痛,最糟糕的情况是让你每天
遍体鳞伤,又不会死去,直到你说出令我满意的回答。”
金属锐器在伤口中来回转动,他痛苦挣扎。
罗比问:“你的名字?”
“我想不起来了,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
“醒来?在什么地方醒来?”
“一个箱子里。”
“箱子在哪?”
“沙漠中一个白色半圆形的建筑,门上有蓝色眼睛和白色翅膀图案。”
“沙漠中早就没有活人了。”罗比用力刺他的肩膀,金属尖锐的一头穿过肉体钉在chuáng面上,发出刺耳的
摩擦声,“不管你撒什么谎,我都会让你吐出真话。”
“他没有撒谎。”伊恩忽然说,“但他最好知道点什么。否则这就不是一起寻常的逃亡事件,让罗比结
束吧,他已经失控了。”
雷吉无奈地敲了敲玻璃。罗比转过头来,雷吉向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我就快问出来了。”
罗比走出审讯室,摘去面罩,脸色很yīn沉。
伊恩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找回了所有逃亡的人,处决了感染者,明天早上返回基地。替他处
理一下伤口,今晚需要轮流值夜,做好出发准备。”
“我只会给他做简单处理。”罗比说,“我们的药品不够,回程有可能会用到。”
“希望用不到,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不是药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