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门生把两块太湖石搬进寒室中,太湖石上蒙着厚厚的白布,多像两尊即将进庙的神,只待哪位高僧大能揭幕,就是金光四Sh_e,熠熠生辉,亮瞎凡夫俗子的狗眼。
泽芜君
却想把这两方顽石轰成齑粉,可恨那拖后腿的风度和脸皮死命捆着玉手,仙门第一公子的形象才勉强没有崩塌。
可怜的门生放下两块更可怜的石头,例行向蓝曦臣问安。
蓝曦臣正襟危坐着,面朝墙壁,一声不吭,高冷到九天之上去了,他端坐的云端高极,给他递九百九十九张梯子,也不够他下来的。
门生既不是金光瑶,也递不出九百九十九张梯子,也不敢自作多情,于是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快入夏了,也没人想起来给寒室换绿窗纱,以往这种琐事,金光瑶到云深不知处联络感情的时候也就顺手做了。
真正让蓝曦臣不痛快的是,金光瑶不做了,竟也没人代劳。
简直岂有此理。
没了金光瑶,日子就得彻底瘫痪吗?蓝曦臣不服。
其实倒也不怪蓝氏门生,在他们的认知里,泽芜君是月做的魂魄,玉塑的身躯,能怕热怕蚊虫叮吗?
泽芜君自己也未曾提过换窗纱的要求,他们怎好多事?
于是蓝曦臣只好寂寞高悬。
这时正是小满时节,寒室外暑气氤氲,湿热难耐,寒室内则冷如深秋,充满肃杀之气。
门生垂首,默不作声地离开,跫然足音远去许久,蓝曦臣才缓缓转过头。
他印堂发黑,眼下发青,眼白里都是血丝儿,配上那白森森的抹额,披麻戴孝的装扮,一副丧偶的鳏夫样子。
这样子他死也不会给旁人瞧见,尤其是那个孽障。
自打知道金光瑶过得如鱼得水,蓝曦臣的心态就崩塌到破碎风化。
金光瑶现在一无所有,身败名裂,栖身之地还是他给匀出来的寒室后花园,怎么还吃的下桂花藕粉糕,难道金光瑶不知道,他买藕粉糕的钱都要向蓝大公子小金库报销吗?
还有,金光瑶怎么可以把寒室后的素心兰花拔了,改种韭菜大葱。
金光瑶不知好歹,尖酸刻薄,蓝大公子X_io_ng怀宽阔似海,均能一一包容,也不会因为金光瑶作天作地就睡不着觉,金光瑶刚被拘禁时晚晚唱荤曲子,蓝曦臣照样入定打坐,修炼悟道,将那妖孽抛到九霄云外。
唯一让蓝曦臣夜不成眠之处在于,金光瑶怎么可以过得比他痛快?
两个人乘的小舟翻了,他还在水中浮沉挣扎,而他已在岸上,还指着那水中的可怜虫取笑。
当初结义时发过的誓言犹在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沉沦,自然也该一同,断没有一人溺死,一人逃生的理。
蓝曦臣不负金光瑶,但也绝不容金光瑶负他。
金光瑶要摆脱他,这辈子都不可能!
蓝曦臣从寒玉床上起来,掀开顽石上罩着的白布,动作干脆利落,像那急不可待的登徒子掀开浪媚女子的石榴裙,裙下风光让他潋滟清澹的秋水泛起轩然大波。
“我与假正经蓝曦臣二三事。”
“寂静的夜,芳菲殿中唯剩我与假正经伪道学的泽芜君,他用色眯眯的目光瞧我,那手也不规矩的很呀!他明知我有妻有子,还缠我不放,日夜缠,夜也缠,今天为瞭望台上金麟台,明日为清谈会上金麟台,借口与花样层出不穷,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他有事无事上金麟台,无非想占我的便宜,那假和尚成堆的云深不知处哪儿有我这样的妖艳J_ia_n货能给他快活刺激?”
“做弟弟难,做假正经的弟弟更难,尽了弟弟的本分,还要尽丈夫的本分,早上与他逢场作戏,晚上又要逢床做戏,我这身子,都要给那假正经的衣冠禽兽榨干了。”
“假正经于我面前脱了衣,我贪婪地看着仙门最金贵的一身皮肉,分不清这儿是天上还是人间。他的肌肤像玉一样洁白,Mo上去凉润润,滑溜溜,我的目光从宽肩逡巡到
窄腰,腹上有嶙峋块垒,水珠沿着那优美线条滚动坠落,我再往下看去,只见——”
扑鼻而来的血腥杂着微微的甜,滑腻的石上爬满猩红小字,内容不堪入目。
金光瑶昨天要过笔墨,蓝曦臣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苏涉给了他狠狠一巴掌,蓝曦臣如今疑神疑鬼,最怕金光瑶鱼雁传书,又冒出个张涉、李涉来,不仅麻烦,还会往他未结痂的伤口上撒盐。
可蓝曦臣低估了金光瑶的生活技能,金光瑶竟用头发和树枝做了笔,昨夜取碎瓷片割了手腕取血作墨,用蓝曦臣最爱的柔韧青丝混着鲜血,花了一夜功夫,在两块太湖石上写了十多篇不可描述情节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金光瑶与蓝曦臣。
在金光瑶臆想的故事中,他把蓝曦臣从头到脚唐突了个遍。
不到一日,就有十多个家仆和巡逻门生观瞻了金光瑶的大作,整个云深不知处都炸了。
血腥小字扭曲成一张张笑脸,充盈蓝曦臣的视野,逐渐扩散成铺天盖地的红,蓝曦臣于这世间情爱上的道行浅薄,连市井中的三岁顽童亦不如,登时以袖遮颜,连声斥道:“冥顽不灵的孽障,我要把他——”
话说一半,就戛然而止,积攒到最高点的怒意霎时落到最低谷。
能把他如何呢?剐了还是杀了?还是把那双乱写的手剁了。
你忍心吗?
最终蓝曦臣的愤怒又给了两块可怜的石头,石头不幸成了金光瑶的替身,被蓝曦臣用灵力捏得粉碎。
如果泽芜君会打小人的话,石头也许能幸免于难。
石头毁了,X_io_ng口却泛起异样的感受,酸酸痒痒,酥酥麻麻,好像那个孽障拈了根羽毛搔着他的心,白日脑海时常浮现石上描绘的画面,晚间睡梦里更变本加厉。
在梦里,那个孽障媚眼如丝,觑着他不肯放,一声声甜糜的“二哥”唤得他筋骨酥软,无处可逃。
往东跑,那布衣孟瑶坐在门槛上替他缝补寒衣,往西走,那饕餮袍子的孟瑶替他添茶,往南遁,炎阳烈焰袍的孟瑶大喊着“泽芜君,救我!”,往北逃,金星雪浪袍的金光瑶醉卧牡丹丛中,朝他勾手指抛媚眼。
他就是阿难,那孽障就是纠缠不休的摩登伽女,要用邪术来迷惑他入情障。
蓝曦臣默念:“红粉骷髅。”
那孽障纵有活色生香的美艳皮相,骨子里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罗刹,如死了,迟早会化作一堆枯朽白骨。
蓝曦臣啊蓝曦臣,你怎连这皮相之障都堪不破,你修的什么道?
你真把他当弟弟吗——
停!
乱窜的念头到这里被生生按住,蓝曦臣选择不再深想,明哲保身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人最复杂的地方之一,就是思想与行动总无法统一。
泽芜君也无法幸免。
思想归于理Xi_ng,身体皈依Y_u念,二者本质上背道而驰,最终走向何方,端看二者谁更胜一筹。
蓝曦臣一壁唾弃自己,一壁又做好了随时食言的准备,他往哪儿走,那缰绳全交给了金光瑶。
话说回来,他又没指天发誓说永远不见金光瑶。
没有对着苍天发誓,就不叫食言。
金光瑶因为失血过多,整日躺床上休养,蓝曦臣叫家仆时刻留心金光瑶的情况。
如果金光瑶病得厉害,或如从前无数次折腰向他献
媚,又或睡梦里喊声“二哥”,蓝曦臣就打算顺势去瞧瞧他。
毕竟是当亲弟弟疼的人,灵魂再肮脏也架不住他心疼,哪儿能真死生不复相见。
见了面后,依金光瑶那宁弯不折,说跪就跪的Xi_ng子,过上几个月,两人就能回到过去那样相敬如宾的日子。
到那时再换绿窗纱也不迟。
现在蓝曦臣只需要一个契机,他在等金光瑶向他主动求和,不需要九百九十九架梯子,只要一个小凳子,泽芜君就能麻利地下了。
等呀等,等了一个多月,盛夏来临,蝉噪林静,金光瑶更静。
据家仆来报,金光瑶大约是绝望了,又或仅仅是学毒蛇蛰伏,没有再表达过要见他的意愿,梦里也没喊过“二哥”,连个“蓝”字也没听见过,甚至连藕粉糕金光瑶也不要吃了。
偶尔蓝曦臣夜里装作不经意路过金光瑶的单间儿,也没听见金光瑶唱那艳曲。
蓝曦臣热切躁动的心逐渐又凉了,他莫名觉察到一个严峻的事实,金光瑶已经不打算对他缴械投降了,上次那一闹,就是金光瑶对他的宣战檄文。
蓝曦臣烦躁愤怒加心寒,也打定主意不搭理金光瑶,等金光瑶什么时候耐不住寂寞了,主动过来找他,他才会降阶相迎。
日子看似无风无浪,实则暗流汹涌,金光瑶依然吃喝种菜,蓝曦臣照样高坐云端,两人只隔着一片幽深竹林,金光瑶只要往竹林走个半柱香功夫,就能让自己的呼唤传进寒室的窗,可他偏偏不。
两人虽没见面,但对此刻的对峙状态心照不宣。
他们正在较量。
金光瑶若先伏低做小,蓝曦臣就赢了,蓝曦臣若先降阶垂顾,金光瑶就赢了。
感情里先低头的那个,往后只会一输再输,他们都是聪明绝顶的清醒人,深谙这道理,于是咬牙死守,不肯松懈,即使这伤人伤己。
要命的尊严不允许高傲的头颅低下。
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夏末初秋,金光瑶终于有了动静,伺候金光瑶的家仆一瘸一拐地走进寒室,结结巴巴道:“宗……宗主,敛芳尊他……他想要元宝蜡烛。”
家仆叫蓝平,生得很丑陋,五官歪斜,天生有残疾,话也说不利索,每次与蓝曦臣对视,总是自惭形秽地低着头。
蓝平本不该出现在寒室附近,是蓝曦臣特意点了他和另一个老态龙钟的家仆照料金光瑶。
因为他们都很丑陋——伺候金光瑶的人就应该丑陋。
蓝曦臣无法解释自己这种微妙心思,当他做出决定并履行的时候,木已成舟。
蓝曦臣从不把蓝平放在眼里,自顾自烹着最新鲜的明前龙井茶,假装不经意问:“他要那些做什么?”
“明日……似乎是敛芳尊母亲的祭日。”
蓝曦臣点茶的手一颤:“你怎么知道?”
金光瑶从没和他提过哪天是孟诗的祭日。
蓝平几乎是匍匐在蓝曦臣脚下:“偶尔……偶尔和敛芳尊闲聊,他随口提起过。”
蓝曦臣袖子一拂,茶具翻了一地,噼里啪啦,震颤整个寒室。
“让他自己来和我说。”
唇舌捷足先登,理智被泽芜君一袖拂到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