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瑶似乎疯了。
大约是什么时候疯的,也没个准断。
从前金光瑶风光,自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仙督小咳嗽一声,那风能从金麟台卷到姑苏云深处,夸大成仙督他病入膏肓,气息奄奄,惹得泽芜君怜惜心疼,惹得蓝氏族老白眼连连,惹得少女少妇浮想联翩,惹得仙门看客引为美谈。
多么感天动地的兄弟情啊!若是赤锋尊仍在,这段三尊结义的佳话就像那八月十五的月亮,圆满无缺了。
每每听闻这种话,蓝曦臣就会露出遗憾的神色,金光瑶也小鸡学母鸡似的,跟着蓝曦臣有样学样,颇做作地挤出几滴眼泪,心眼儿里却暗暗地“呸”,泼妇似地骂:“圆满个屁!”
三人行,总有一人是多余,很不幸,聂明玦就是那个多余的家伙,金光瑶和蓝曦臣亲亲热热,聂明玦总要做不速之客,劈头盖脸一阵呵斥,既砸金光瑶的场,也砸蓝曦臣的场。
蓝曦臣根本没有脾气,每逢此尴尬,总是苦口婆心地“大哥”长,“大哥”短,呶呶不休。
争论,辩解,安抚,好似懒婆娘的裹脚布,没完没了。
裹脚布缠得得金光瑶直冒火,因为他十分想看蓝曦臣和聂明玦干仗。
好几次了,仗也没干起来,金光瑶厌倦了,他实在懒得看两个八九尺高,且力能扛鼎的男人演文戏,假装着乖顺垂下头,黑漆漆的眼珠子往下一挪,恰好瞧见蓝曦臣手按上朔月剑柄,手背上青筋虬结,像蜿蜒狰狞的青龙图腾,可吓死个人了。
啊呀,那长长的白布条快栓不住了呢,既想揍死他,为何不动手?
活得这样憋屈,这仙君当得也味同嚼蜡,地痞无赖都比您活得自在。
金光瑶幸灾乐祸地想。
他吐了吐猩红的舌,像毒蛇吐信,Yin恻恻地笑了,心里那个小人儿又冒出来,笑骂道:“假正经。”
金光瑶可不是假正经,他烦聂明玦,又不想做叛逆弟弟,思来想去,只好委屈大哥。
略施小计,就把聂明玦干掉了,此后月白风清,日子快活似神仙,他与那漂漂亮亮的蓝大公子,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通行玉令送了他,不许外传的秘技传了他,万人之上的仙督捧他做了。
这鞍前马后的殷勤,再没心没肺的人渣也得败下阵来,更何况金光瑶自认离真正的人渣还有一段距离,他遵循人之常情,逐渐沦陷,提起蓝大公子就痴痴地笑,“假正经”也腹诽得少了。
活脱脱成了个小花痴,真是跌份儿到家了
管他正不正经,待他好,就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对他不好,就是坏到家的死对头,是非对错,全以他的感受为准。
这就是金光瑶评判人的绳墨。
简单,粗暴,但少纠结,多好用。
有些假正经的人,就爱自寻烦恼,所以总要掉许多头发。
他就没这烦恼,养出一头乌鸦鸦的青丝,惹得蓝大公子总直勾勾地瞧,寻到机会就要上手。
金光瑶还挺得意,从前嫌弃自己生得招蜂引蝶,哪知不经意勾来轮大月亮,这嫌弃也就淡了许多,有时还会花些巧思打扮得花枝招展,全当为巩固两大世家联盟牺牲色相了。
那段光景,真是春心荡漾,丢人现眼。
他作画,他递笔。
他沐浴,他递衣。
他缠他,他乐意。
他就是他的心肝宝贝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握在手里怕碎了。
眼瞅着圆满了。
——圆满了个屁。
可不就是个屁吗?除此之外,金光瑶实在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
聂明玦之死东窗事发,金光瑶拼命作死一番,成功让月亮对自己转了黑,又逃窜不成,终于身败名裂。
那日在观音庙中,金光瑶穷途末路,什么不要脸的哀求话都说了,那杀千刀的蓝曦臣一张铁面无私,义正言辞:“不行,你有错,要受罚,我也有错,也要受罚。”
果然呀果然,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
金光瑶鼻子里发出不屑的轻哼。
他恨死了蓝曦臣,这个负心的男人,他熨帖伺候他这许多年,端茶递水,暖床叠被,就差爬上他的床做深入切磋,竟换不来一扇方便之门。
这赔本生意做的,就说气人不气人?
刚缝好的伤口又崩裂,霎时血流如注,混合瓦缝落下的雨水,将X_io_ng前的金星雪浪染成了朵鲜艳的红牡丹。
多喜庆的颜色,恰好可庆祝他垮台。
既然已垮台,金光瑶无所顾忌,愤然决定对蓝曦臣开撕。
他霍然站起,腰杆儿挺得笔直,嘶声咆哮:“你算什么东西?我爹吗?老天爷吗?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心里那些龌龊心思吗?!!!你硬的次数爷都记着呢!不是要审判吗?爷就把咱俩那些事儿全抖出来,保管仔细描绘每个细节,可供姑苏燕子桥下的瞎子们说上三百零六回!”
蓝曦臣竟被斥得后退一步,冰清雪面上飞上两片红霞,现出恼羞成怒的神色,他还是那么漂亮,引以为傲的风度却被金光瑶碾了个稀巴烂。
按箫抚琴的手高高扬起,又僵在半空中,一巴掌最终悬崖勒马。
金光瑶笑嘻嘻提醒:“泽芜君,你抹额歪了。”
笑声凄厉,活像个蛊惑人心的妖孽。
蓝曦臣脸上挂不住,让其余人都出去,众人都识趣地从了,鱼贯出了大殿。
殿中独留金光瑶和蓝曦臣,中间隔着一座冷冰冰的观音像。
蓝曦臣气得浑身发抖,玉山就这样崩塌在金光瑶面前。
“呵,你也有见不得人的地方。”金光瑶快活地笑了,他觉得自己大获全胜,这几年从未如此快意过。
他对蓝曦臣步步紧逼,一刀不解恨,紧接着又是一刀。
金光瑶围着蓝曦臣转圈圈儿,手舞足蹈,高高兴兴得哼起了小曲儿:“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后来蓝曦臣回忆,这时候金光瑶大约已开始癫了,他化身为一条妖娆的藤蔓,疯狂缠绕着,让蓝曦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们纠缠着,既彼此依存,又互相绞杀。
此时金光瑶唱的是一首艳曲,讲的是一对情人旖旎的幽会场景,蓝曦臣听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聊胜于无地反击:“你不……不要胡说……我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什么?没有对我动过情,没有把我写进花间词里?还是没有趁我睡过去吻过我?”
金光瑶桀桀怪笑,如索命艳鬼,欺近蓝曦臣。
“我就胡说!就胡说!就胡说!你杀了我,剐了我呀!我一定会变成厉鬼,来缠你生生世世,咱们碧落黄泉,天上人间,不纠缠到魂飞魄散就不算完。”
蓝曦臣眉峰耸起,轻轻推开金光
瑶,避开那怨毒的目光,决绝道:“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放你走。”
这句完了,他又放低了声音,自言自语:“我不会容你再去对别人巧言令色,你根本没有底线,什么都干的出来,我决不允许。”
金光瑶怒了,他大骂:“假正经,伪道学!你存心不想让我好过!”
蓝涣一听,也愠怒,不管外面人是否听见动静,高声道:“我不好过,你凭什么好过?”
金光瑶张牙舞爪,猛地扑上去,竟张口咬住蓝曦臣的左耳,冲力带动蓝曦臣重重撞上大墙。
蓝曦臣猝不及防,痛得钻心,却动也不动,脸上无喜无悲,如那高高在上的观音像。
两个玄门仙首的花花架子碎了一地。
好精彩的窝里斗。
聂怀桑听见动静,步进来瞧见这一幕,不禁微笑。
金光瑶的灵力已被压制,又遍体鳞伤,这一下猛扑已用尽全力,还没把蓝曦臣又香又软的耳朵咬下来,就被冲进来的蓝氏门生制伏了。
他满口腥甜,吐出口血沫子,咂咂嘴道:“你耳根子还是挺硬的。”
对面蓝曦臣半片脸染上鲜红,他擦也不擦,只正了正抹额,说:“带他回云深不知处。”
聂怀桑问:“不先押去各大世家面前公审么?”
蓝曦臣漠然反问:“此事与他们有何干系?怀桑,你想把我也打成同谋吗?”
“不想。”
聂怀桑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
于是金光瑶被蓝曦臣擒回云深不知处,关了。
究竟要关多久,也没个准话儿,反正不可能是两三年。
美满佳话碎成月饼渣,良缘也就成了孽缘,连当初的云萍初遇,在蓝曦臣那儿想来也沾上了Yin谋的颜色。
对此金光瑶想喊冤,色迷心窍捡个英俊男人回家罢了,怎就成了处心积虑的设计了?那时墙头马上,眉来眼去,蓝曦臣可没少揩他的油。
就他那张门板做的小破床,蓝曦臣睡得可惬意。
客气是个什么玩意儿,蓝大公子显然不懂。
鬼知道孟瑶当初邀请蓝曦臣同眠,只是客套几句罢了,哪知这公子哥儿竟木讷到当了真,真以为他孟瑶是一朵无私小白莲。
后来,金光瑶有了很多张床,象牙的,黄花梨木的,紫檀的,北海寒玉的,这些床上面都铺着香喷喷的锦绣被褥,蓝曦臣却仍说那张门板做的床最好。
哼!假正经。
金光瑶又腹诽,心湖里却咕嘟咕嘟冒起七彩泡泡。
许多年后这些泡泡都破了,又化成浮沫,一吹就这么散了。
金光瑶认为自己这段经历足以写成话本,给无知少男少女引以为戒:
路边的野花不能采,路边的男人更不能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