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云低垂在天际,与远处的山尖相勾连。
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少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碎石块上,路边偶尔会出现血肉模糊腐烂的尸体,大人小孩都有,面容青白恐怖,血肉被冻得硬邦邦。男孩像是习惯了,眼睛的余光一点也不分出去,只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多久,呼出的白气让他的鼻尖湿漉漉的,睫毛上结了碎碎的冰。
男孩不曾抬头,只顺着长满虬结荒草的山路一直走,身后的天空还泛着星星,他前进的方向,山的另一边却慢慢涨出青色与紫色jiāo织的云霞。
“卡!”导演喊道,“可以过了!”
一旁的工作人员赶忙跑上前去,给穆昼披上厚厚的羽绒服。山间的冬季清晨温度在零度以下,为了拍到符合武导期望的天空效果,他今天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了。
林渺递给他一个大玻璃杯,里面盛着热水,用来给他捂手。
穆昼手指贴上去,冰凉的手指被烫得刺痛发麻,他视线还没在片场内转过一周,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便向这边走了过来。
穆昼把玻璃杯还给林渺,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颇为玩味地盯着走过来的男人。
陆戚被直勾勾地盯着也不觉得窘迫,只是步子稍稍加快了一些,在穆昼面前停下时带来一点清新的味道,混着青草香,让穆昼觉得鼻子有点痒,转过头打了个喷嚏。
“外边太冷了,去车上休息吧。”陆戚说。
穆昼点点头,任凭手指被陆戚捉着放进了大衣口袋里。陆戚的口袋里装了充电发热的暖手球,热烘烘的,温度妥帖,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你今天几点过来的?我好像没看到你。”穆昼说。
“五点多吧,到的时候你已经开工了。”陆戚说,“我带了早餐过来,一起吃。”
陆戚已经追了他七个多月,从chūn末到初冬。
陆戚带了一盒现做的点心过来,盒子厚重jīng致,打开盖子的时候点心还是温热的。
“我煮了一点酸梅汤过来,应该够喝一天的。”陆戚拿出一只保温壶,拧开盖子。
“热的?”穆昼挑起眉毛。
酸梅汤没有冰,就像没有灵魂。
“大冬天的,喝冰伤胃。”陆戚坦然说。
“行吧,你怎么跟我奶奶似的。”
陆戚笑了笑,算是接受了这个“表扬”。
穆昼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意外地发现并不难喝:“加了什么?还挺好喝的。”
“gān酸梅、冰糖、山楂片、橘皮……”陆戚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一个装着蔬菜沙拉和水果沙拉的食盒,“……还有gān玫瑰花什么的。”
“这么讲究,”穆昼耸耸肩,“我都是买粉直接冲的。”
“那多不健康,你经纪人肯同意?”
“他们又不知道我橱柜里有什么,再说那些只要喝不胖,就没人管。”穆昼说。
陆戚点点头:“行,以后我煮给你。”
穆昼笑笑,没有答话。
用罢早餐,跟着陆戚过来的助理把东西都收走了,穆昼窝在座位里看剧本,陆戚打开电脑处理工作。
接下来的戏不容易,拍到现在已经接近了电影的尾声。
穆昼饰演的角色叫做程嵘,出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村庄四面环山,还拥有一个不大的湖泊和一条河。这条河是唯一通向外面世界的事物,每时每刻都带来外面的水流。
程嵘喜欢这条河,他有三个姐妹和两个哥哥,家里永远混乱而嘈杂,生活的艰辛将父母的脾气磨得尖锐而刻薄,他每天都早早地来河边的石头上坐着,以期逃离令人烦闷的家庭。
河水不算湍急,偶尔会带来几片尚且苍翠的绿叶,河中的泥沙闪闪发亮。
一天清晨他刚刚来到那块他的专属石头,就看到远处的河dòng里竟然卡住了一个人,衣角被河水冲刷得飘飘dàngdàng。
他救了那个外来人,陌生男子是个哑巴,苏醒后在地上划拉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叫江悦,但其他的事情全部不记得了,大概是被伤了脑袋。
江悦很快地融入了村子,他虽不能讲话,却聪明又手巧,很快就获得了村民的好感。
程嵘不再整日坐在河边,他与江悦成了朋友,他说他想出去看看,顺着那条河流。
江悦原本温温和和的性子,听他说了这话,却罕见地焦急起来,用尽方法阻止他的外出。也是在这个过程中,程嵘发觉了江悦身上诸多奇怪的地方。
……
程嵘还是偷偷出去了,他不能放弃,外面的世界疯狂地刺激着他的血管,他不能不出走。
以上就是穆昼已经拍过的部分,武导拍电影不喜欢将场景的顺序打乱太多,每个人的表演都要顺着故事的脉络一点点发展开来,最终一起指向不可避免的残酷真相。
接下来要拍的就是重头戏,是整部电影的高cháo,也是结尾。
程嵘顺着河流不停地走,河水却越来越少,最后gān涸,这竟然是一条源头gān涸的河水!
程嵘没有停下来,他顺着gān涸的河chuáng向前,路边不时地出现血肉模糊的尸体,后来便变成了已经风化的白骨。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双脚已经不再流血,脚下皮肤变得粗糙而坚硬,他的头发有了灰败的颜色,他的声音不再清脆如河水激越,变得嘶哑gān裂,他的记忆成了破破烂烂的危房,甚至变得麻木。
他终于到了一座小城。
小城看上去安静而平和,因为城里的房屋全部成了废墟,废墟的泥土和砖头上已经长出了茂盛的绿草,看起来已经荒废了许久。
他走进去,莫名觉得熟悉,可已经混沌的脑子却想不起来为何,直到他看到一间半塌的房子。
房子的窗已经被挤压成了菱形,却仍吊着几串腊肉。腊肉已经变成瘦小的一条,肉质被分解风化碎成了灰色尘土。他木然的脑子里突然窜起了一串火花,他用手指着腊肉一串串地数,一共九串。
他不肯相信,重新数了一遍,依然是九串。
程嵘家里每次的腊肉都要做出九串,不多不少,正好九串,挂在厨房的窗子上风gān。
程嵘在空旷的街道上跑了起来,一处处细节印证了他的想法。
他惊慌而恐惧,不停地嘶吼,却发不出声音。
猛然间,程嵘像是明白了什么,顺着gān枯的河chuáng往回跑去。
他跑过了累累的白骨,跑过了荒凉的结冰的山顶,踩在虬结的荒草上,没有眼泪。
渐渐地,河chuáng变得湿润,草色也柔韧温柔起来,水流渐渐变大,发出激越的声响。
他的双脚被尖利的石子磨破,声带像是破了dòng的风箱,他一头栽倒下去。
最后一个镜头是在夜晚粼粼的河面上,星子倒映在水里,一片苍翠的叶子在破碎的星影里安静地流流转转,水波与夜色同样温柔。
后边的戏不好拍,如果说电影的前半段他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表现形式来让程嵘表达,那么接下来的戏便只剩下了动作和眼神。
他需要靠着行走与跑步的姿势、眼神与失声的呜咽来推动这个故事。
最重要的是——不能拍成恐怖片。
穆昼虽然是拍电影出的道,一战成名,但并不是科班出身,大学正正经经读的是船舶工程。能出来拍电影也是偶然。
武导当时在电影学院海选角色,定下了几个外形符合条件的男生准备进一步试镜。当晚带着他们几个去吃饭,顺便在席间jiāo代了试镜事宜和角色考量。
武导并没有大导演的架子,为了更好地了解学生们的性格,也愿意跟他们多接触。席罢与学生一起回学校,男生们都想多表现一下自己,即使彼此之间不算太熟,气氛也没有冷下来。
大学城里小吃巷子纵横jiāo错,武导与学生挤在人流里前行。突然,他在前边不远处的台阶上看见一道身影。
那是个卖卤味的摊子,灯光昏huáng,照得人影闪烁。那个男生像是喝醉了,拎着一只绿色的酒瓶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眼睛里的光却忽明忽暗,闪烁得厉害。
武导叫住了同行的男生,让他们先回去,男生们懂事地道别离开。
他觉得有趣,溜达到旁边的露天摊子前,点了一盆小龙虾,也不介意油腻腻的桌椅,撑着手肘开始聚jīng会神地盯着那个看上去马上就要发酒疯的男生。
男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无知无觉地站了几分钟之后,他张开了双手,玻璃酒瓶啪嗒摔在了地上,瓶身咕噜咕噜滚下了台阶。
有人开始窃窃议论他了,男生毫无所知,只维持着张开双手的动作,像是下一刻就要飞起来了。
他很瘦削,骨架却漂亮得很,身上的白色T恤看上去空空dàngdàng的,被夜风鼓动,像是温柔的心跳。
他手腕上的手链很别致,银丝被做成淡蓝色,相互缠连,勾成了起伏不定的海面。手腕微微颤抖的时候,huáng色的灯光照在上面,泛起粼粼海波。
武导眯着眼睛注视着他,小吃巷里嘈杂的人声、各色闪烁的灯光、不新不旧的建筑一一从他的视野中被略去,只剩下了张开双臂的少年和他身边如有实质的风。
他会怎样做呢?
他会跳下来,还是转身走进去?
是要被那风托举着裹挟进陡峭的崖壁,还是终于醒觉回归生活?
在男生有下一个动作的一刹那,武导一直以来权衡不止的剧本结局终于定了下来。
而穆昼成名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会被问及电影结尾他到底给出了怎样的反应,穆昼不曾回答。
也是为此,电影的结尾处,少年那个既像是拥抱,又像是决裂的动作,给电影史留下了一个唯美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