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电露泡影
1
是该记录一些什么。记录让人保持清醒。写作中的小说人物混杂交错又各自孤立,是它在使我亢奋和虚弱着吗,仿佛要发出光来。睡眠和食物被抑制,再次回复到二十五岁左右的体重。我的时间不够用。
跟着书中的人物开始去旅行,没有考虑好彼此的时间层次。平行,交叉,或者时断时续。重要的是,我们已一起出发。这本书,最先得到的是它的结构,其次是意象。书中细节如同电影镜头,一幕幕在暗中浮现。仿佛它们曾在记忆中发生。我对编撰故事或塑造人物,并没有试图用力的兴趣。对我而言,它们一般只是“工具”。只为有所“表达”而_fu务。
这种方式也许更接近散文或诗歌创作。而小说令人入迷之处,是可以塑造和建立一个自我封闭而又无限延伸的世界。一个新的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强烈的迷人之处如同无可替代的yu望蓬勃。)能够因此长时间单一而沉溺地去做这件事。持续shen入,持续完成。这是喜欢的工作模式。
写一本书,如同画一枝牡丹,塑造一只瓷器,织一匹锦。个体的存在转瞬即逝,不过白驹过隙。物质有时长久于人的生命,能够滴水穿石。在世间脆弱的分崩离析中,物质标本得以稳定的方式流转。r身找到可能,以心灵的跋涉作为渡船,划过世间茫茫长河。(以此创作应只是生命用以度过的方式。它并非一个目标。)
把字写完,这是当下在做的事情。持续中的时时刻刻。在_F_间里独自工作,从日到夜,从夜到日。那又如何。这份工作当然需要充沛的体力,需要健壮,但有时只_gan觉到一种微弱的坚韧。如同瓦斯用尽前异常透亮幽蓝的火苗。提醒自己,尽量专注地承担起工作,及时去照顾和爱护重要的人。学会不在意琐碎的事情、琐碎的结论。希望时间淬炼出一种充分的纯度,与之共进。
“生是为死亡而做的一种准备,一种训练。”如果把生命认知为用以完成任务的工具和手段,那么这个颠覆x的觉知,将会使人对世上一切事物的重要x,进行全新的理解和排序。
2
今日失眠到凌晨四点。失眠让人看到自己的病态,如同《小团圆》结尾处提到的泡在药水中的怪兽,本以为已更新换代,此刻却又原形毕露。失眠带来的窘迫,把人驱赶至记忆边缘。在白日,人尽力卸去自我的负担,以工作娱乐交际行动作为种种麻醉剂,得到身心干净坚硬的错觉。失眠令人污浊。如同黏稠的ye体渗出,身心浸透显示出重量。自我此刻顽劣地跳neng出来,发出试探。一旦被激发,便面对与之争斗。你来我往。这艰难的抵挡。
想到的问题是,曾经那么多的人,喜欢过,被喜欢过,爱过,被爱过,告终之后,他们的行为和语言如潮水退却,在r身表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有彼此相遇和相处的时刻所累叠起来的意识和记忆,如同空旷山谷一道隐约回音,震*在nei心shen处。我想它们不会消失。它们只是在等待被xi收。
_gan情的结果最终是一种理x。是人的天x不具备足够留恋,还是前进的生活强迫抛却蜕除下来的旧壳。我们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无情和客观。人也是软弱和孤立的。没有依傍。哪怕只是记忆的依傍。记忆的依傍仍是虚空。行为被清除得如此干净。时间徒然存余留恋之心。
记忆结构成身心血r的一部分。坚固,绵延,直至趋向冷寂。只有写作使它苏醒、凸显、融解、流动。写作激活了记忆。记忆则投食于写作。
3
这一年冬季,对我而言,意味着静守、观察、分辨、收藏。心沉潜于海底,幽暗保留它的秘密。隐约可分辨远处点点光斑浮显,小心屏住呼xi观望。停留于暗中以它为滋养。等待全力跃出于海面被阳光击碎的一刻。_gan觉生长期将从明年春天开始。
在春天到来之前,不免略有些颓唐。封闭式工作,间或睡眠,偶尔与人约见,阅读,走路,隐匿与消沉,逐日清扫nei心空间。在难以言说的一种混沌和清醒之中,度过时日。
4
有时我觉得时间并非一个孤立的进行式。人类对于时间的定义,只是出于各自想象和推测。它是一个无限扩展的平面,还是一条盘旋而上的通道?时间的流动如此shen邃难言,我们置身其中,如海水之中的水滴,又如何对自身无法“看见”和“隔离”的存在做出描述。
因为无知无觉,人拥有自由想象。因故,对我而言,时间并非一个孤立的进行式。
我猜测过往只是失踪,放置于时间平滑而开放的界面,打包整理,罗列在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但即便可以回去,再次伸手取下它们,我也不想走上这条回头路。更不试图把它们逐一打开。不纠缠,不黏着,不把玩,不回味。过往的意义在每一刻逝去的当下完成。
如同此刻,写作之于我,是把记忆逐一打包和搁置的过程。把它们扔入体nei悄无声息的骨血之中。扔入一刻也不停止变动的流水之中。
除了写作,找不到其他更理x更彻底的整理与清除方式。
5
喜欢观察人的手。一双手背上有青色筋脉微微突显的手,看起来真是美极了。不论男nv。
经常看自己的手,也看所爱着的那些男子和nv人的手。他们抚触过的杯子,用力的方式,把手伸向我试图联接。手指的轮廓和肌肤。炎热的夏季,旅馆_F_间,手指fu_mo过背部,识别其中所传递的问询和柔情。默默中几近入睡。
每年春天都会起心动念,想出发坐一趟火车去洛阳看牡丹。但事实上从未成行。也许,在nei心保留的这个念头,最终所向并非牡丹,而是一条幻想中可抵达的道路。我幻想洛阳每年春天盛开的牡丹花,想坐车去观望它们。但其实可以允许这个愿望从未成形。
情爱是一种可训练可增进的能力。情爱仍是最shen沉的幻觉(这也是《春宴》的主题之一)。有时它看起来充满激进和勇气,仿佛正被实现和推动,却不过是趋近shen渊的临身探入。与其说我们渴望得到爱,不如说我们意yu在其中获取强烈的实践的_gan受。
他来探望我。告别之前,在暮色中并肩而坐,看公园里的少年们打篮球,天色逐渐暗落。走上山坡,他摘下一枝鸢尾递与我。这紫色花朵适He单独观赏。即便热闹茁壮地群生,也显出桀骜不羁。天边浮出细细的弯月。抽完最后一_geng烟。
一切终究是会过完的。残存中没有余地。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正当夜静人shen时,天地一时澄澄地,且道是什么?”晚上继续读宋人论禅。
6
早起在花园里拍下花朵种种。白紫丁香盛放,海棠桃花樱花玉兰接近颓败,鸢尾蹿出花苞,月季抽发枝叶。花期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一切适宜而He理。秩序是指万事万物开始有时,盛衰有时,终结有时,重生有时。这不禁令人安心。
7
一个夜晚,我告诉自己这样的难过只能有一次。
祈祷在nei心流出,它们都会成真。上天给出它认为正确的东西,从无错误。入睡前那些在黑暗中祈祷的时刻,那些黑暗所显示的纯净与力量,难以用言语表达,也无法揭示它的shen度。它jin_ru身心每一条缝隙,与血r包裹凝聚。心念与意志发出光来,仿佛已存在太久一般。
8
十年前,携带一只超重的行李箱从上海抵达北京。箱子里有若干重要的书籍、几件常穿的_yi衫及童年时的旧_Wan_ou。之前有过数次动*迁徙,从未想过会在北方生活。我习惯江南的食物,它的梅雨,潮*,丰盛,四季分明。但命运的洪流自然而然把人携带到远地,如水中漂浮的种子身不由己。在停靠的岸边生出_geng,发出芽。开花结果之后,仍把种子撒入水中。
走在旅途中的人,不管置身于何地,只要卸下行李,暂时落脚,就可视脚下的土地为家。如果离开,出发,此地则再次成为地图上一个标记。我从不觉得自己固定属于某处。我是一个没有“家”的概念的人。其他任何形式的归属概念对我而言,亦没有意义。在我的心中,这个世间终是与我没有太过密切或shen远的联系。仿佛一早便知,自己只是偶然来做客。
因此即便在一块土壤里ca枝生叶,若有必要,仍会亲自动手,把shen埋土下的_geng块逐一挖起。所谓的落叶归_geng,我从不相信,也不会遵循。人可以死在任何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这是命运的孤独和刚硬所在。
一座不适宜步行的城市,也同时意味着它不适He居住。川流不息的环路。耳膜_Zhen_D汽车穿梭的声*,空气里遍布灰尘。在一个机械世界中的碎裂及无法成形。隔膜重重。对抗和_fu从。走过大风呼啸的地铁通道,一边是乞讨和流*的人,一边是华丽的广告,充斥商品、繁荣、时尚、交易、明星、娱乐。
灵与物不平衡的世界。r身寄身于狭隘缝隙。一号线车厢,陌生人温热的发肤,层层气味汇聚成浑浊而滚烫的河流。人群对着手机无所事事,或紧紧攥住手里的各式行李。发亮的屏幕里跳动游戏和新闻。有人开始入睡。有人拿出了食物。无法言说的处境。各自封锁的过去和未来。正在呼啸而过的此刻。
如果相信世界是由类别、主义、口号、观念组成,那么这个“世界”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无疑是虚假而苦痛的。
9
下午与M见面。
程序始终一样。先在固定的咖啡店喝茶,然后去他选择的餐厅吃饭。雍和宫旁边这家小小的西餐厅,位置隐蔽,很久没有来过。认识他已有十年。
他跟我谈body最近的不适,对工作看法的转换,在做的事情及一些疑问。见面总是在探讨,大半他说我听,多年不变。等我们彼此老了,还会这样吗。我们仿佛正在成为某种意义上真正的朋友。中x,理x,智x,这三点在逐渐变成关系的全部。而这些在相识的最初并不明确。
我看他由之前暴烈不定的男子,变成现在偏向素食略带厌离之心的人,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在这样地变化。仿佛是彼此的镜子。
二十多岁时的恋人或朋友,大多年龄相当,或者比自己还小。过了三十岁之后,和年长许多的人交往shen入,有些相差十岁之上。和他们在一起,才觉得交流顺畅。
他说,宗教禁忌自杀,自杀要受到惩处。人不能逃避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要偿还清楚,即便谁都知道逃逸最轻省。人们询问自己是否有自杀的勇气,其实是在索要逃逸的勇气。在一座牢笼里,很多人都在_fu刑,你决定逃neng。但你最终能逃到哪里。逃出去之后,是彻底的自由,还是被抓住后更长久的惩处。围绕生死问题,重要的立足点仍是我们对于时间的看法。即一件事情的结束是代表终止,还是代表再一次开始。
他对我说,写作和孤独,是你的_geng本处境。记得这一点。其他的任何游戏和形式都不重要,它们最终对你没有力量。
他说,要善待自己,放下和消融nei在积存的创伤。它们使你沉重而不够轻盈,要不断去清洗。我说,我在你面前仿佛一览无余。他说,人是有很多面的,哪有一览无余。你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谜语。但你的谜题措辞优美。
他待人好,会再次记起他们。这是他的优点。
曾经刚硬而无可琢磨的人,在时间磨练中渐渐呈现朴素、轻淡、平常。这条规律在很多人身上得到印证。生活不断删减和简化,心得到澄清和明确。世间渐渐成为另一种样子。
10
若无相衬,也不枉费。委婉幽暗,无言以对。
11
走过地铁通道,回到地面。点燃一_geng烟。寒风让人眼目清醒。
这样琐碎严酷。又这样平常自然。
一旦意识到所需要面对和处理的生命中的问题,它们就会如岩石高*起。俗世的huan_yu或妄想即便潮头汹涌,也再不可能使之被麻醉和遮盖。这些无可消灭的问题,是对人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即寻求自我的解决之道。
间断x情绪低落周期。如同嗓子发炎,头疼脑热,是必须要忍耐的事情。也是肯定可以忍耐完尽的事情。情绪升起,像一头野兽,来回盘旋,跃动攻击,试图把人吞噬。在其中察觉到愤怒、暴戾,一种压抑的委屈和shenshen的匮乏。和它对峙需要格外小心。这头兽盘踞已久,时时需要被安抚。再次被激醒。一切事出有因。
当它采取攻击时,需保持观察。nei心持续交替软弱、混乱、贪恋、冷静、洁净、刚硬、开放。这个替换时间越来越短暂。心所需要的清除工作无法有片刻中止。
忍耐疾病般,忍耐不时来袭的*暗_gan觉。
每一次来袭都会让人_gan受到软弱。这种软弱也提醒我,保持觉察和承担是一次举重的过程。当人能够每次都举起比前一次有所增加的重量,这即是训练。人最终将以此接受和理解,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所有曾经以为不可理喻也无法接受的事。
观察它,看它如何静止下来,再次回去它的角落。收藏起body里抵抗的力量,把它驯_fu。很多事情,都是重复的轮回的,能够摸索出规律。最终知道它的轨迹,明了它的起源、走向、变动、结果。
心之艰难,是跟自己做斗争。
12
早上的梦境。十层,二十层,八十层的电梯。身后的人说,可以停于十层,也可以是二十层,大概是去吃午餐。想与他们一起,却独自进了电梯,并且摁了八十层。以前的梦中,也有在电梯里。快速升高的电梯,黑暗,幽闭,微微摇晃,向无尽的高空延伸。有时是*露在外的建筑工地的直梯。但这次是封闭的。
接受现实。人心均有其漏洞。
行动主义是一种理x。人有时被自己的_ganx摧毁,是因为理x虽然有力,但它不是能够带来安慰的东西。
有时压抑会暗自滋生出一种敏锐和勇气。
13
去一座古城小住。春天蚕豆开花期的田野,坐于田埂上。时而阳光剧烈,晒得眼冒金光,时而浓云飘过,落下清凉硕大的雨点。大风掠过,作物绿叶如波*向前推动,光线变幻,发出刷刷声响。这景象使人入迷,旁观数小时不觉厌倦。还有那些熟悉的光线,洒在大海中,洒向山峦间的村庄,一束一束,静谧强壮。
晚上独自在路边小餐厅吃饭,屋檐下悬挂腊r、风肝、熏肠。店里自制的大玻璃罐青梅酒。喧闹人群渐渐走空,厨师_fu务员结束工作,围坐一起看电视说闲话。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渐渐密集。大批浓云飘过上空。酒即便独饮,也使人浑身暖和,心里热烫。喝完杯中残酒,结账走出店门。
冷雨扑脸,脚步略有趔趄。路边的杏花树,粉粉白白,一簇簇花朵开得断了魂。坡道上端是巍峨山峦。顷刻一生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当下不免生起顿然警觉,r身投诸这个无常世间,灵魂却是一直在上路的异乡客。
“人是情愿孤独,也宁愿死的。否则我们为何要跟心爱的人作对,对当下的事物漠视,又向往遥不可及的一切**”在长途飞行的闷热机舱,把这部电影又重新看了一遍。在有所_gan应的作品里面,看到的虽是别人的故事,照见的却仿佛是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影子、呼xi、结构和细节,如此相似。以至有时让nei心生出一种软弱和憎恶。(也许在潜意识中,人并不喜欢他人说出自己的nei心。你以为自己独一无二,而事实并非如此。)
曾经。无论在哪里,在何时,时时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寂寞的人。没有旁人,仿佛始终是一个人。生活也许会被一些细节填塞,但最终又在不断被流水洗刷和带走,留下的仍是岩石般坚定处境。所有的事实在分散发j之后,仍以一种单纯而有力的方式再次返照。
我们身上所被搁置的无形而庞大的经验何其空虚,又何其沉重。
14
他问我,如果得到一个伴侣,想要的情_gan关系是怎样的模式。我说,照顾、承担、保护、安全。别人的答案也许会不同,比如宠爱、依赖、占有或者相悦。这些词汇的_gan受对我来说很陌生。
童年时,双亲很少带我去电影院、游乐场或小公园。我们很少在餐馆里热闹而亲密地吃饭。他们不过问我nei心是否快乐,可有忧虑,很少送我礼物。到了少nv时代,连沟通都丧失。有时好几天什么话都不说。长久处于这样的模式和氛围之中,会逐渐觉得如此接受下来的现实都是正常。
就像伤疤,早已不是自然的组织,是增生凸起的丑陋的东西,只为保护和遮盖,但人带着它,慢慢与它成为整体。如果人长期生活在某种匮乏的*影里,他最终会成为*影的一部分。对自尊和情_gan的渴望与xiu_chi之心,习惯了不被得到,觉得天生就该没有。
十六岁左右,我即觉得可以离开这个家,去到哪里都行。心里有一种僵硬阻滞,使我在十几岁、二十几岁时无法懂得爱的nei在,却对它有贪婪的需索之心。成为对情_gan只有匮乏_gan而没有憧憬的nv子。如何得到来自他人的情_gan,如何享用,全无概念。偶尔别人给予,觉得心中忐忑不安。因为不习惯,不知道它什么x质。如同一棵结不出果子的树。
生怕别人的一丝丝给予都会成为难以对等的负担。觉得一切都不会长久。这种nei心冷漠即是伤疤。我逐渐意识到所谓的人的_gan情,不过是一些缤纷的肥皂泡。_gan情总是被低估或者高估。有时我很失望。有时我佯装不知这些失望,并最终忘记这些失望。
辗转损伤之后,在长久背负这种自相矛盾的不可解决的失望和需索之后,我已知晓,人不需要幻觉中的_gan情的肥皂泡。它们终会破碎。它们比渴望本身还要脆弱。最好的方式,是学会与黑暗共存,并越过它的界限。
15
成年之后,重新整理与父M_之间的关系,进行自我修复。此时父亲已去世很久,M_亲也在老去。再次回望这对血r相联的大人,我得以理解他们在人世所处的位置。理解人在面对自身和他人时会有无法克_fu的困难。理解人x的脆弱、善良、限制、无力。这种理解的发生,使我接纳了自己的历史及这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我对他们的_gan情经历一次新生。并使自己同时得到这种新生。
孩子需要小心对待,需要亲吻、拥抱、关注、鼓励。需要确认的爱与安全。被剥夺这些,心里不免暗藏坑洞。如此,也许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工作者,因为nei心的敏_gan和情_gan被压抑,能量剧烈冲撞,需要释放。但这些冲撞可能带来牺牲。如果不经历有效的成长和T整,心会与碎裂结盟,并最终被自己毁灭。
这样的人,需要更为顽强和长久的自我认知的过程。需要一生的自我帮助和教育来让自己恢复和愈He。
而我,如果不曾经历顽劣不定的成长,是否会因此改变人生模式。如果父M__gan情和谐通达,家人时常相聚吃饭,聊天畅谈,有充分的爱的表达,我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情绪稳定nei心温驯的nv子,得以早早结婚,与男子平顺相处白头偕老。我不会远离家乡。也不会始终与人的关系动*不定。这种假设我知道它无法成立。如同我和世间一直存在的某种格格不入或者不He时宜的关系。这也许是一种无法被对抗的力量。
命运发生的模式是一种早已被选择和排列的秩序。生命被设置需要穿越的障碍和通道,以便人接近自身的真正任务。我终究只能开始写作。远行和孤独于我,即是必须接受的负担。
我们的人生中不存在假设。存在的即是唯一被允许的。
没有什么发生是错误。它们最终都是正确。
16
生下第一个孩子时,已过三十岁。之前的生活流离,如河流在山间平原任意更改方向,来回波折。孩子仿佛是一种确认,让身心成为土壤里扎下_geng系的植物,不再孤身飘*于世间。这种飘零_gan,如同晚春花瓣落于风中,无所归依,岌岌可危。孩子是这个现实的世间为我而做出的一次挽留。
怀孕时,去做B超,看到胎儿躺在womb里,头和躯体的形状已分开。屈起上半身的模样,很无辜,很秘密。但我并未被激发饱满多余的M_爱。很快排除掉nei心的不适应,也没有脆弱的情绪或对孩子的过于关注。不过是若无其事,自然地善待。经常独自出门步行很久。在超市购物,提拎沉重的购物袋在柜台结账。即便入院的前一个月,还在郊外爬山。
十个月。陷入在一种强壮而孤独的状态里,怀着孩子,重新成为孤身一人,与人世分清关系。一只白玉镯子。一串白水晶旧佛珠。阅读喜爱的旧日书籍。读书,做笔记,写日记。吃新鲜蔬菜,水果,粗粮。定时去花园喂野猫。与人的交往几近为零。没有与外界的沟通和交际,与认识的各式人等全都失去联系。直到三年后才重新与他们见面。
我也许想在这个过程中得到shen切的修复。归于与世隔绝,归于一种不曾获得过的自给自足。不想交换,无需言说,以此重新认知和治愈自己。(但最终我意识到它只能治愈一部分。它不具备彻底更换生命结构的能力。)
数十年来大*淘沙般混浊的剧烈的没有方向的游*的生活,潮水一样起落。在稍稍觉得可以歇息一下,停止追逐起伏的时候,发现落脚之处也不过是海边一块被冲击的礁石。生活在激流动*之后,暂时得到中间点的停靠。但这一切远不是岸。
岸有时看起来仿佛是不存在的。在我们得到真正的可与血r之躯交融的信念之前,没有回头是岸。
17
怀孕时,为了度过隔绝时日,动手写一本书。把文字比拟为刺绣,一字一行,完成春夏秋冬四季的画幅。叙述故乡、童年、双亲、写作**nei心零碎失落的碎片在回想中逐一回归,逐一拼接完整。
白日在花园凉棚下坐着改稿,池塘里荷花开得正好。夏天黄昏时常一阵暴雨。在走廊上放置一把藤制摇椅。坐在那里,听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雨后的彩虹若隐若现。夜色来得迟。晚香玉开出芳香白花。
这本书在孩子出生前一月出版,书名是《素年锦时》。是之前写作十年拥有读者最多的一本书。把它送给将在十月出生的nv儿,以此是纪念。《莲花》则题字给我的父M_。此外,没有把书题字给任何人。对我来说,孩子,父M_,这两种关系是不会变化的。是到死都必须背负的关系。单纯而强大。融入骨血的关系。
命运一再给予安排和设定,人却无法预知自己的生活中会发生什么。我习惯在生活中随波逐流,把身心交付给流淌中的河流。现实按照秩序逐样发生应该发生的一切。不容想象,不容拒绝。对此,我未曾有过畏怖或退却。
“生命的道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不能仅靠智力上的理解去化解。这是生命的模式,它在你体nei,shen入骨髓。你必须回去。如果你真的想变得自然,你得重度往日的时光**找出来,回归到过去,再度经历过它。如果有遗留下什么东西,唯一的方式就是在头脑里重新经历它,往回走。再度活过它,而不只是回想它。”
在飞机上阅读一本书,读到其中段落。想起十余年的写作,写尽nei心的点滴和曲折,也许正是这种生命的修复。我已相当用力,却从未自知在进行这一切。那一刻,百_gan交集,坐在狭小机舱的人群中流下热泪。
18
晚上梦魇。见到空旷的木结构_F_子,屋顶木脊悬挂下大幅丝缎布匹,绮丽难言。有一群人站在暗的殿堂里听人讲经,我也夹杂其中。一个_yi着锦袍的男子,身形高大。身边有背后悬挂长长辫子的小nv孩。那nv孩头部刚齐他的yao,面容极美,安静不语。他们转身背向我,踏上往高处的台阶。
太阳花,牵牛花,撒下种子,生长旺盛,花朵朝开暮He,常使人有一种错觉,觉得它们每天都是新的。因为有休息,不像时时刻刻绽放的花朵,让人察觉到坚持和疲累,_gan觉到最终走向衰败的趋向。有休息的花朵,是长相伴随的可靠,与人的缘分更为亲厚。
习惯x注视出现在视线里的陌生人。他们的头发、皮肤和眼白的颜色,磨损的指甲油,手机上的小装饰,_yi_fu上被忽略的污渍,鞋子,背包**空气里流动着一种不确定的安全x。这种安全x在于,在广袤的人的世界里,我们默默存在如杂草丛生,却各自暗藏shen不可测的故事。
人一生的挣扎是否值得同情。每个人各有各的挣扎,轮不上谁来同情谁。对更高的力量来说,它看待人的挣扎和我们看待蚂蚁奔走蜉蝣求生没有两样。不过是盲目而辛劳地奔走,不过是求一段r身的存在。这一生,只有对自己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对其他人不是。其实只有你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因此,应尽量保持真实和自在地去生活。不违背不辜负,无需他人旁观,更无需他人同情。只需始终忠于自我。
此段想法来自今日在杂志上看到的一篇采访标题。
不知道杭州苏堤白堤的花开了没有,柳树绿了没有。
想孤身前往去看一场花事。如果午后微雨突袭,你恰好渡船而过,不妨让我们在春柳拂面的桥头相见。
19
早餐是带核桃坚果的黑麦面包,黄油,热茶。简单食物让body觉得舒畅。
下午会议持续五个小时。中途吃了几块甜饼干和糖。明年有新的工作,要把它们完成。
回家的出租车上,一起参与会议的Z对我说,你现在所写的作品都太干净了,应该写写痛苦、颓废、残酷、xyu**我说,你不知道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什么,你没读过。我已过了那个阶段。人与环境的对抗永无绝期。自我摧毁是有快_gan的。所有的下堕行为都伴随着快_gan,摔破一个罐子,与长时间塑造和建设一个罐子,前者让你享受到更为强大的自我妄想。觉得自己具有力量。但事实并非如此。行动应该携带和突破重力而上升。
他说,话虽如此,抹掉这些没意思。人是有yu望的,在yu望中存活,或者在yu望中死去。应该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20
见人。穿上买了很久但一直搁置的天蓝色亚麻旗袍。有轻微_gan冒。
S陪我一起去买相机,与我长时间谈论她的婚姻。得出结论,男nv不管关系x质如何,有些原则不能随意更改,底线不能突破。一旦突破,破镜难圆。_gan情忌讳懈怠及理所当然,至少要始终保持尊重、克制、发力、欣赏及_gan恩之心。
不发力的关系,如同长久不熨烫的旧_yi_fu,样貌邋遢,终究被丢弃。新_yi_fu好看,但新_yi_fu也会在时间里慢慢成为旧_yi_fu。如何对它保持照顾的心至为重要。
她说,人生的nei容大部分与牺牲及忍耐有关,有所付出,又不能样样尽兴。说,kua过四十岁之后,很多心境淡去,给了自己释然的理由。
但我并不认同这一点。不认同以淡漠心境换取放弃与妥协。人太容易得到借口,那是我们过于保全自身,不舍得让自己走到悬崖边上。真正强烈而完善的_gan受,只会来自一条途径,即置于死地而后生。
21
芍药是春天很早时开放的花。天气尚寒冷,芍药花苞日日膨*,不知觉间,在向阳墙角绽出花朵。单瓣,重瓣,颜色鲜Yan,硕大热烈,花园陡显_spring_。等其他大部分的花绽放,芍药闭门歇户。浓密绿叶猛长,不再有花苞,成为一簇废草。为了不占据有限空间,一般会把它的枝叶剪除,只留下花_geng。芍药是注定要被牺牲的花朵。
傍晚下起微雨。
雨中跑步,雨点逐渐力度粗重。没有_gan觉困窘,依然保持匀速。路径上空无一人。竹叶、樱花树、灌木发出沙沙清响,确凿而鲜明。
“你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好像一颗种子,顺水漂流,多次停歇。也许一次遇到了一个适He的沟沟坎坎,就驻足发芽了。你多年前回来,不认识路我出去找你,我记得你在街上一个人看广告牌打发时间的样子。不知你现在是不是还是那样的状态**十二年前,我认真爱过你。那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两年。”
L给我写来的第一封信,其中提到江面波*上看到云朵和光影。人nei在的shen切和细腻,需要对等的人才能承当。这nei在若得到自在的化解,不至于成为负担。否则便是一种凝聚和停滞。
但终究,每一个人的nei在只能独享。人无法渴求被理解。他人的理解有时与己无关。被分享最多的nei在,通常只是整体之中较为肤泛的一个层面。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的确是生而孤独的。即便有人给了我们_gan情,也仍是孤独的。因这_gan情有可能只是他出发于自我的幻觉和执念。
22
午后,小客厅角落里的长沙发上休息。略小睡二十分钟,即刻起身,再次开始工作。黑色陶罐盛有四五_geng青竹。枕上可见到竹枝斑驳光影浮动。
试用了一下新相机,大概是目前用过的最好的_gan觉,和以往截然不同。大小重量也很He适。拍了花园里次第开放的石竹、蔷薇及He欢的树影。长久不写字,脑袋会生涩。长期写,也未必j彩。日写五千,这是个基本目标。应把相机放在包里,若外出,可即兴拍摄。
得到过一种正确的方式,就会知道如何去做是对的。工作有难度,依旧保持信心。
当我察觉到自己,渐渐对一些过于世间化和个体x的观点和立场失去兴趣,我同时察觉到这种失去,也许是当下更需要克_fu的另一种观点和立场。
23
黄昏时跑步,天空中有非常亮的一颗星。
不知道是否是木星。
24
我的太婆,太公,祖M_,都是老到一定年龄之后,在躺下或做某件家务事时,突然离开人世。平静而无苦痛,是一种善始善终。而祖父,父亲,叔叔,在死去之前都曾接受医疗手段对r身的侵入,只是被侵入的时间或短或长。这种苦痛和煎熬对身边的亲人来说,也是折磨。这些目睹死亡的经历,使我一直有一种想法:人应始终保持强烈而及时地生活。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间。生命过程可以坎坷而用力,死亡则应平顺而安稳。生是为死亡而做的准备。
一个印第安巫师说,如果让儿童目睹一次葬礼,fu_mo死人的尸体,会驯_fu孩子nei心的浅薄与顽劣不羁。他获得了真正的灵魂的成长。死亡是最需要被学习和认识的nei容。
二三十岁,人为情爱,为工作,为自身在这个世间的作为和努力而存在。四十岁之后,则应为心灵的完善和超越而活。后者的发力和承担更为沉重。这是一个全新开始。逐渐老去的人,绝非喂鱼养花忙于俗务或在广场跳健身*打太极拳,就能够做到镇定应对生命的衰竭。我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印度人开的店铺里,买了一张印度尊者的照片。男子年老时肢体清瘦,白色短发,全身Nakedness只裹一条白色兜裆布,眼神清澈坚毅。修行不止,施与不止。这是一个修行者生命的完成方式。
不好的事情不是死去,而是不美。
不美即代表不强烈,不真实,没有始终。生命未曾有所完尽和取得解neng。
25
白色衬_yi只有在春夏季穿才显得清爽。而我仍喜欢穿白衬_yi的男子,尤其是夏季的印度细麻,洗得微微发黄,搭在身上隐约透出形体的轮廓,着实是漫不经心的x_gan。白色连_yi裙则只能是属于青春的信物。只有清瘦而封闭的少nv才可以衬得起它。
本章未完...
=== 华丽的分割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