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次,听带信的陈伯说,立瑶没有亲自来码头送信,而是花钱雇了一个跑腿的。那人只匆匆的将信扔过来,问他什么,他都说不知道,那模样,看上去鬼祟得很。
蓝瞬华听了,不知怎的,心忽然悬了起来。他匆匆地赶回家中,一边拆信,一边喊映阙,你看信上写了些什么。然后,右边的眼皮重重的跳了几下。
【家书】
民国六年。
盛夏。
南京。
那是展信后的第三天,天没有亮,映阙带了简单的行李,搭阮家的运酒船,离开了苏和镇。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很毒辣,悬在头顶,裹着人的皮肤好像都要烧起来。却抵不过映阙的心,心急如焚。
周遭都是热闹的人群,有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有三三两两穿着时髦的女子,huáng包车像一只巨大的甲虫,小饭馆里不时地飘着菜香。
但是,映阙已经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这繁华美丽的南京城了。记忆中,她在七岁那年曾经跟随父亲来过一次。只一次,印象很模糊。
似有还无地,偶尔记挂。就好比,惦记一颗曾经吃过却忘了滋味的糖。
只是,这颗糖在眼下已经淡去了香甜的迷人味道,变成了一口烧热的锅,映阙在锅里,像蚂蚁。胡乱地拉了一个人,问,警察厅在哪里?
那人说,左拐,直走,就到了。
听上去很近,映阙却走得极费力。
犹记得,正月里,苏和镇上的鞭pào味道还没有散开,小孩子们排成行,牵着手转着圈,唱儿时最喜欢的江南小调。
映阙穿着厚厚的袄子,怀里抱着一个藤条箱子。立瑶和母亲走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叮嘱的告别的话。当小孩子们唱过来,围着她们转了三圈。立瑶回过头对姐姐笑,仿佛是说,你瞧瞧这也是我们小时候的样子。映阙微微扬起嘴角。
她的妹妹自幼都是活泼又乖巧的,模样也生得jīng致。长大了,更是伶俐,聪明,还能去学堂念书。相比自己,时常蓬头垢面毫不修饰地在镇上进进出出,妹妹就像一户有钱人家的闺秀。是蓝家的骄傲。
想到这些,映阙的步子放慢了些,两只手,捏着衣角,汗水不知不觉透进了棉布里。彼时她正迈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光线很暗。右边有一排紧闭的门,左边是装了圆条的窗,长满班驳的锈。脚步声,像心跳,咚咚响。
第4节:桃源风波,疑云乍现时(4)
走廊的尽头是一道铁门,他们说,蓝立瑶就被关在里面。这整幢房子有一个可怕的称呼,叫监狱,等同于清政府的衙门。以前,苏和镇有一名木匠受了冤,被关进县衙大牢,出来的时候就瘦成了皮包骨头。映阙小小年纪躲在糙丛里看木匠蜷成一只蜗牛被家人抬着回来,心里又害怕又难受。
然后,铁门开了。
站在里面的狱警,像阎罗殿里的牛头马面一样,映阙不敢看他。另外,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其中的一张,坐了一个人,因为是低着头的,看不见容貌,但那一身轻薄如同画中羽衣的洋装,映阙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她觉得美极,但那洋装却没有领,在胸前低出一块,露着白皙的脖子,锁骨微突,胸口还见隐约的起伏。映阙的脸蓦地红了,又瞥一眼旁边的男狱警。然后座位上的女子抬起头来,那张脸上还挂着浓妆,红艳艳的唇,秀丽的眉,雪白的腮,微微泛红的颧骨。只是眼睛却像两颗小西红柿,闪闪的,全是泪。
就像在信里说的那样,立瑶是惹了一宗人命案,被当作疑凶而遭到扣押的。只是,在信里,立瑶不敢说,她其实已经在女塾退了学。
已经半年有余。
她不敢说,因为知道辜负了爹娘的厚望,无甚颜面。但她自己,始终无心向学。她抱着课本却能梦见华丽的挂着彩灯的舞台;她宁可在烈日底下望着一张广告画上面的女子目光充满艳羡,也不愿意在课堂里对着沉实稳重的先生发呆;书本上的文字和条款,她就算qiáng行背诵,在脑子里面也存不过三五天;很多次测验,她都是排名最后的一位。
就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逃跑的念头。
最后,真的逃了。
连同退学的手续也一并办妥。逃得彻底又gān净。
立瑶一边低低地抽泣着,一边对映阙道出所有的事情。映阙惊愕得很,她哪里会想到素来在众人眼中温顺乖巧的妹妹,会有如此qiáng大的反叛意识。她甚至不会畏惧后果如何,而只是她想要那样,她就那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