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也不再坚持,携着虞姬的手进了营帐。我跟随,远远看见花发白须的老者也朝这边走来,那模样,不怒自威。
他叫范增。
当日,项羽见战况危急,便要送虞姬返彭城,以策安全。范增却派人尾随,下令要肆机杀了她。因为他深信红颜祸水,在他的卦象里,虞姬同妲己妹喜一样,都是拖累江山的不祥人。
麾下千万大军,都对他的一席话也都深信不疑。
除了项羽。
他挥剑立誓,就算虞姬真的是不祥人,我项羽也不惧一力承担。
而今,虞姬侥幸逃过大难,他便再也顾不得任何劝谏与指责,即使让他敬重且避忌的范增也在面前,他还是执了虞姬的手,喝道,“传令下去,若有谁再要诋毁虞姬,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定斩不赦。”
那气魄,足以降伏世间任何一个女子。
二
我站在苍凉幽僻的湖畔,眸中有泪,正要落下来,背后传出响动。
我回头,看见项羽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问我,“虞姬没有跟你在一起?”我摇头,“她去了后面的山坡。”
项羽很紧张,有谴责的意思,“你为何不跟着她?”
我欠身回答,“她去时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是出了营帐才看见她往那个方向去了,我又不懂骑马,哪里能追得上。”
项羽盯着我,沉吟道,“你似乎不像一个普通的市井女子,更不像伺候她人的奴婢。”
我一惊,慌忙垂下头去,“念雪只是不懂规矩,冒犯之处,请霸王恕罪。”
“告诉朕,你因何而哭。”说话间,仍是目光灼灼。
我颤巍巍的答,“想起一些旧事,心生感慨。”
项羽扶着剑,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踱到我面前,又问,“你的眼神,朕是否在哪里见过。”我越发胆怯,接连后退着说,“霸王定是看错了。”他却突然一把抓住我,随即又忍俊不禁的笑起来,说,“你再退一步,便只有掉进水塘里去了。”
我为自己方才的失态羞得满脸通红,他却并不罢休,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揭下你的面纱!”
我不敢违抗。
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当黑色的面纱从脸上卸下,项羽望着我,骤然的惊恐和仓皇。然后他说,“对不起,朕并非有意要你难堪。”
我用双手挡住自己丑陋的面颊,心中恨痛,说不出一句话。
项羽将面纱重新为我戴上,试探着问,“为何会这样?”我背转身,告诉他,在一次逃难的时候,我失足滚下山,沿途的荆棘和乱石划破了脸,醒来之后,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处淤积的水坑里,伤口都已经溃烂。
临近傍晚的时候,项羽带着虞姬回来。美人轻纱薄屐端坐于马背上,而魁岸粗犷的王者甘为马前卒,扯着缰绳,一边仰面去看她笑靥如花的脸。
虞姬后来告诉我,她到山里,是为项羽摘一些草药,以免除其受蚊虫叮咬之苦。我诧异。如此细枝末节,她竟然顾念得到。
她说念雪,我是真心想要待他好。
三
项羽又何尝不是,真心想要待虞姬好。那慷慨的激烈的痴心与决心,如皎皎之明月,令人欢喜,亦暗藏荒凉。
未几,楚军大败汉军于彭城。汉王刘邦逃至荥阳,筑甬道,遣使求和,望割荥阳以西为汉。项羽心中得意。也便在那时,他居高临下的指点着操练的三军,说,“朕要迎娶虞姬!”
四方陡然安静。
将士们就那样复杂的望着。贫瘠的露台上,只有项羽,拉着虞姬的手,高高的举过头顶。我在他们背后,看到虞姬压低了肩膀,想要缩手,项羽却握得她更紧。
我叹一口气,转身欲走,却猛然听到虞姬惊恐的呼叫。
竟然是范增。
用一把短刀划伤了虞姬的脸。
项羽怒了,拔剑朝着范增的面门狠狠掷过去,另一把长刀截住了他。
挥刀的是一名普通的小将。他跪下来,说,“霸王息怒,范亚父也是为了霸王才斗胆冒犯。”然后,在场数万人,纷纷跪倒在地,高喊,“霸王息怒。霸王英明。诛jian妃。存忠义。”
虞姬面痛心更痛,泪雨滂沱,拔了发簪就要往心口扎去。我抢先一步反扣了她的手。点昏了她。
项羽气得一句话也没说,抱着虞姬走出了练兵场。而范增,一直在叹气。
夜里,我偷偷去看虞姬。她的脸用轻纱罩着,伤口颇深,隐约还能看见。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范增不该留。”
“什么不该留?”我没听懂她的意思。
虞姬说,“他都做了些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我在想,怎么样才能杀了他。”
“万万不可!”我惊呼。
虞姬冷眼扫过来,“我这脸要再是毁了,你是替我修补,还是又重新做一张,你可要考虑清楚。”
我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还是对。我对所有的人都撒了谎,包括项羽。我看着水中自己丑陋的倒影,哭了,我多想告诉他,我,才是真正的虞姬。
我是虞姬。
范增迫我跳崖,没有取走我的命,只毁了我的脸。 `
项大哥那么迷恋的一张脸,我没有了,我怕他难过,于是对正在给我清洗伤口的乡野女子念雪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虞姬。”
“虞姬。”我重复,“你知道虞姬么?我可以将你易容,扮成虞姬的模样,只是,这容貌一旦改了,就再不能恢复了。”
她不假思索地点了头,眼里都是憧憬。然后,我成了念雪,念雪成了虞姬。我幼时学医,而父亲最擅长的,就是替人修补疮疤,乃至美化五官和身体的轮廓。但我必须借助于念雪,而不能将我自己的容貌修复,是因为我脸上经脉受损,溃烂从皮脂蔓延到血管,再怎么修,也是千沟万壑,做不回倾国的美人虞姬了。
我虽然恨透了范增,但也知道,论谋略学识,他是霸王身边最出色的将才,动摇了他,也就动摇了霸王好不容易得来的功业。
所以,我惟有忍气吞声。
可是念雪这样的村野女子,知道睚眦必报,她哪里分得清当中的厉害关系,况且以她如今得宠之势,她的态度越来越嚣张。她总是跟我说,项羽如何,范增如何,她又如何,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四
数月之后,汉军攻占彭城。重新又有谣言散布开,说虞姬这不祥的女子一回来,楚军节节失利,连霸王的江山只怕也留不长了。项羽勃然大怒,一屈指,茶杯也捏得粉碎。念雪很是得意。毕竟处在她那样的位置,不管哪一个女人都是要得意的。
我问项羽,“江山,美人,霸王如何选择?”
项羽道,“朕两者都要。”
“奴婢却认为,霸王实则更偏心于后者。”我毕恭毕敬地惹恼了他。他瞪我一眼,“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朕还有何颜面独揽这天下。”
“霸王可曾听说一种叫悬珠的毒药?”我陡然转换了话题,项羽很惊异,“能令人有假死的表象,七个时辰之后,服药的人会自动苏醒。你说的,可是这个悬珠?
我说,“是的。那么霸王可懂了奴婢的意思?”
项羽沉重地点头,“但朕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委屈了美人。”
“何谓一己之私?天下?还是虞姬?霸王这么做,不但能令军心振奋,也可保全虞姬,待他日江山统一,霸王再将她接进宫去,她叫珠姬也好,夏姬也好,你们终归可以团聚。”
项羽听罢,不再多言。三日之后他在湖边等我,吩咐道,“照你说的去做,朕会安排好一切。”我叩谢,“霸王若能一统江山,必为明君圣主。”
一滴眼泪落在鞋尖上。
那天以后,百姓们都说,霸王迫于无奈,处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一些人称颂,一些人唾弃。不管怎样,楚军内部的骚动的确因此而得到平息。他们觉得项羽好歹也算圣明,未至于被女色蒙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