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茶楼已然寻不见了。
【三】
若不是那幅《chūn日仕女图》,袭人也不知,她要在这镇上寻游到几时。那日她从路边的字画摊子上,不经意瞥见了画角的落款:柳朗清。激动之余又满心忐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个柳朗清。
然而那个眉目英挺的少年,袭人终于见到了。痴痴地凝望着,双唇微微发颤,眼里都是cháo湿。朗清问,小姐,你是来找我画画的吗?
袭人恍惚,愣了一阵,眉心蹙起来,伸手去抓朗清的胳膊,期期艾艾地仰面问他,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朗清被吓了一跳,拂开她,说,小姐请自重。
袭人哭笑不得。这时远远地又有绯衣白裙的女子走过来,笑容浅浅,明眸善睐,娇滴滴地喊了一声,朗清,整个人几乎都要落进柳朗清的怀里。袭人的心一下子便冻了,心外有火,簇簇地烧着,却又不能喷薄。她难受得紧。她问,朗清,这是谁?女子不等朗清回答,便大大方方地接了话,说,我是朗清未过门的妻子,我叫凌霜。
眼底眉梢,针尖对麦芒的敌意,是显而易见的。
袭人恹恹地转身走了。朗清望着那轻飘飘的背影,半天缓不过神。凌霜嗔他,是不是觉得人家长得好看,舍不得了。朗清赶忙赔笑道,这世间女子,有谁能比得过凌大小姐,再说,我柳朗清岂是见异思迁之辈。
凌霜格格地笑,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
两个人就嬉笑着闹开了。后来朗清送走凌霜,却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张皇。他知道,三年前的一场事故,让他苏醒之后丢失了所有的记忆,他原本就是潦倒穷困之人,别说亲戚,这镇上他连真正的朋友也指不出一个,是凌霜好心,不辞昼夜地照顾他,还借钱为他办了这画坊,才让他从失忆的yīn霾中走出来。
而彼时,袭人出现,朗清觉得她的妩媚和幽怨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他想不起来,又不便对凌霜透露徒增嫌隙,便只有藏在心底。
那几日朗清不住地对着画板走神,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与袭人是旧相识呢。那奇怪的女子,还会再来吗。想着想着,竟然将富贵的牡丹画成了一朵幽怨的白兰。
【四】
这样的局面,袭人早已预料。无论朗清是否认得她,她也是铁了心要带朗清走的。于是,翌日huáng昏的时候,袭人又去了柳园。斯时朗清正在品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便看见袭人盈盈的秋水一般的脸。
朗清紧张地望着袭人,问,小姐又来做什么?
袭人素来不爱兜着圈子说话,索性仍是接了上次的话题,说,朗清,我是袭人。
朗清愣了半晌,呆呆的念着,袭人,袭人。他只当袭人是自己失忆以前的旧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面上有了苦痛的表情,衣袖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洒一地滚烫的水。
袭人心疼地跑过去,为他擦袖口和衣角的湿痕,一边还问他,有没有烫伤。
朗清感动之余,问袭人,你能否告诉我,从前的事情。袭人望着他,心里百般滋味jiāo杂,那是一张她多么迷恋的脸啊,她苦苦地等,苦苦地寻,却还是要到下世,才可能有相爱的机会了。她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她抿着嘴,原是在盘算怎样才能让朗清信服,而又不被自己吓到。但朗清见她流泪,当是她生了自己的气,便赶忙解释,说,三年前我在海边的时候,不小心溺了水,虽然保住了命,却丢了记忆,你不要生气,你告诉我以前的事情,或许,我会想起你。
袭人忽然止住了哭,她这才知道她误会了朗清的意思,他要听的是三年以前的事情,而不是三十年,不是前世今生。袭人想,这或许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屋外夜风低低地悲鸣着,袭人开始编造她与朗清的故事,说他们原是两心相悦,情比金坚,她一路寻他至此,希望他能够重新回到她身边。袭人的神态那样诚挚并且幽怨,朗清信了。他对她,突然充满了愧疚。
袭人问,那你现在,愿意跟我离开么?
朗清一下子顿住,他想到了凌霜,左右为难。袭人抱着他,吻着他尖瘦的下巴,他怔怔地站在房子中央,被束着手一般,不推,不躲,任由袭人那样抱着。
雾气降下来,还杂着淅淅沥沥的雨。那是chūn寒料峭的时节,最冷的一个深夜。
【五】
袭人在柳园的频繁出现,让凌霜与朗清总是争吵。渐渐的,泄了气,好象彼此都厌倦了。凌霜在朗清身边的时间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袭人,言笑宴宴,信誓旦旦,要让朗清对自己回心转意。这样的话题一扯开,朗清通常都是抱以虚弱的笑。
再后来,袭人见朗清对自己又热忱了几分,便试探着询问,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朗清的面色,一碰到这个问题就染上了焦灼。他问袭人,离开这里,去哪里?
袭人骗他,说去北方,一样是桃红柳绿,山色空茫。她一直都相信,只要离开,朗清不再记挂凌霜,她便能重新夺回她失去的朗清的心,令他甘愿与自己订立同心盟。
然而朗清迟迟不肯点头,有一日凌霜的婚讯传来,他在柳园万千植物的面前,轰然落下泪来。袭人躲在回廊的转角,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心中翻涌的,究竟是失望还是绝望。她没有太qiáng烈的疼痛的感觉,有的,只是一腔无处宣泄的愤恨。
迎亲的花轿正好要经过柳园,门外的大街熙来攘往的人都停住了脚步,排成两道平行的线,观望这场盛会。
袭人看着朗清喝得微醉,从大门的缝隙中,看鲜红的颜色流水一般的滑过,锣鼓声震天,他就那么落寞地站着,近了,远了,都不挪动一下。袭人叱他,你如今再是折磨自己,她也不会知道了。
朗清听袭人一说,也喃喃地跟着念,她不会知道了,她不会知道了。然后突然间打开门向外冲去,一路都声嘶力竭地喊着,凌霜,凌霜。
【六】
那以后,镇上的人都知道,柳园里住着一只女鬼。就连柳园门外热闹的大街,也骤然冷清了不少。凌霜嫁入程家,却因为婚礼上那一出闹剧,在夫家倍受委屈。
朗清终于躲在画室里,袭人一敲门,他便发疯似的扔那些油彩和画板,口里嚷嚷,女鬼走开,女鬼走开。
袭人心寒。
当日,朗清跪在轿门前,想求得凌霜的原谅。程凌两家的护卫一涌而上,对他拳脚相加。他只是跪着,额头破了,后背淤青,口里吐出一大滩鲜血。柳朗清,他也只是跪着。袭人一个柔弱的女子,劝不住,凌霜在轿内呼天抢地的喊着停手,也是无济于事。
袭人不得已,伸出了她的血红色的长指甲,她两只眼睛幽幽地一扫,媒婆的扇子便着了火。人群做鸟shòu散,轿夫抬了轿子没命地跑。最后,只剩下蜷缩成一团的朗清,浑身冷颤。
袭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
再过了没几日,地府有鬼差上来,要带袭人回地府接受轮回。袭人怔怔的想,她这一番作为,究竟是什么目的也没有达到。没有朗清,没有爱,没有同心盟,没今生没来世,什么都没有了。
她看见一个huáng澄澄的花灯,朱红的墨字,写着: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她忽然就明白,也许,错过一世,就已经错过生生世世了。
【七】
凌霜与柳朗清,成了镇上的第二幕传奇。凉薄的江南,已没有多少人记得曾经有个富家的少爷柳朗清,与青楼女子风袭人的那些痴怨。他们如今茶余饭后所说的,是程家的少奶奶,与一个青年画师双双消失于火海,像灵异的神话传说,又像一出làng漫的折子戏。
他们说,乞巧节那天,在城隍庙起了一场莫名的火,很多来参佛进贡的善男信女们,都看见一个满脸淤青神色呆滞的女子,就那样跪在佛堂里,大火将她包裹。后来,又有惊惶的男子冲入火场。一直到大火被扑灭,两个人,烧得连尸骨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