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无泪 文 / 语笑嫣然
他第一脚踏进傅家的大门,就有留声机咿咿呀呀的调子飘过来。园子里的绿氤氤氲氲,手一折仿佛都要断掉。
管家领着他上到二楼,留声机的声音由朦胧转清晰。门打开,女子靠窗站着,被外面的光线簇拥,似剪影,一幅柔和jīng致的曲线图。
“小姐,做旗袍的顾师傅来了。”管家只在门口,不进去。那女子轻微地点头:“让顾师傅进来,你先下去。”顾绍元为了应景,步子一个比一个轻,生怕冲撞了周遭的静谧。只有留声机,低低地反复。
傅家小姐萱仪冲他笑,浅浅的酒窝比chūn光还明媚。顾绍元望着她白皙的面庞,唇似樱,眉如画,水灵的眸子仿佛盛着一汪清泉。虽然那目光让他觉得散淡而没有焦点,但放在如此美妙的一张脸上,他仍看得痴醉。顾绍元不由得唐突了佳人,嗫嚅道:“傅小姐,你长得真漂亮。”
萱仪乍然一惊,随即莞尔,红霞已是不争气地爬了满脸:“顾师傅,你说笑了。”顾绍元摸着鼻子,尴尬地道歉:“我真是冒昧,还请小姐见谅。”可还是忍不住补上一句话来澄清自己:“但小姐确实是好看,我骗你镜子总不会骗你的。”
萱仪的脸色微变,她说:“顾师傅,你还是赶紧帮我量尺寸吧。”言语里竟有些愠色,眉也锁了起来。顾绍元有些懊悔,一边丈量一边也为自己的莽撞暗自责备。
离开傅家,萱仪的容貌在顾绍元的脑海里反复刷新。月白色的香云纱缎面,大圆襟,酱紫色包边,顾绍元回想方才萱仪描述理想中旗袍的样式,青葱的手指比划着,连骨节都是水晶一般叫他爱惜。为此,顾绍元挂念了三天又三天。
旗袍做好的时候,他再去了傅家。看着萱仪将旗袍穿在身上,站在屋子中央华丽地转着圈子,顾绍元觉得指尖都是满足。一不小心对上萱仪剪水的双眸,他慌忙低了头,眼神一阵闪躲。
萱仪的母亲上来,敲开房门:“萱儿,收拾一下,苏老板派人来请咱们吃饭。”萱仪应了一声,方才的高兴劲消失了大半。顾绍元不明就里,但望见芙蓉一样的面上轻轻皱起来的细纹,再加上对上海第一大帮会荣安堂的老板苏锦天的耳闻,他便觉得萱仪一定是不情愿了。
这女子,一定是芙蓉出自清水,入不得淤泥。顾绍元这样想着,萱仪在他脑海中的模样更是完美,仿佛白玉雕琢,没有丝毫的尘埃。
萱仪直接穿了那一身月白的旗袍去赴宴。走进大厅的时候苏以诚看得有些痴迷,觉得那般婀娜,全然不似人间。苏以诚是荣安堂的少爷,苏锦天视若珍宝的独子。平日里吃喝嫖赌,仗着帮会的势力横行,连巡捕房都顾忌苏锦天的声威,不敢招惹这位跋扈的苏大少。萱仪在傅府,深居简出,若不是去年的那场商会,父亲招待几位上海的显贵来家里吃饭,她也不会入了苏以诚的眼,从此多事。刚开始苏以诚满心欢喜殷勤备至,三天两头往傅家跑。萱仪越发受不住,终于冷了面孔下逐客令。玩世不恭的苏家少爷,头一次在怀里揣下心事。苏锦天疼他,只得搁下架子和傅家打起了jiāo道。
这餐晚宴,傅老爷和夫人倒是吃得心安,皆以能攀上荣安堂内里沾沾自喜。却苦了萱仪哑巴吃huáng连,笑容艰涩。满桌的佳肴,入了口,也食难下咽。
母亲开始探口风,没事就在萱仪耳边chuīchuī苏以诚的名字。萱仪左耳进右耳出,置若罔闻。苏以诚重又开始对她主动,以各样的理由邀请她。萱仪固执,从未跟他踏出家门半步。
苏以诚终究是压不住他的少爷脾气,这般委屈,他哪里能够全部吞下。他说:“我这么对你,就是想你能接受我。我从没有对一个女子如此认真。你何必这么拒人千里。”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萱仪靠着窗子:“你说,阳光是什么颜色的?”苏以诚顿时错愕。萱仪嫣然一笑:“回去吧,苏少爷,有很多事情,你做不到。”
苏以诚面露愠色,在萱仪旁边站了好久,犀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然后他转身离开,砰地一声将门关上,灰尘因这剧烈的震动而杂乱地飞舞起来。萱仪嗅到陈旧的腐朽气息。自小,她的嗅觉便灵敏异常。
三天后,母亲说苏家的人来提亲了,轻言细语地规劝萱仪顺了两老的意。
“能有一个归宿,终究是好的。”
“被苏少爷看上,也是你的福气。”
“以后,有苏家人照顾你,我们也就放心。”
……
萱仪低眉顺眼,心里却极寒。她不知道,是怎样的一段姻缘,前路茫茫。
她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整三天,穿着顾绍元做的旗袍,手指一遍遍抚摸香云纱轻柔的面料。第四天,上海的街头便传开了一个消息,荣安堂的少爷苏以诚,将会和一位盐商的女儿成亲,霎时间媒体也做了铺天盖地的报道,躲在傅家大门外的记者更是不可胜数。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萱仪,很想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一贯作威作福的苏少爷收了心。
萱仪的眉头,一日比一日皱得紧。
天未亮,萱仪就趁着人少出了门。走的时候她和母亲说要去找师傅做一件旗袍当嫁衣。母亲说:“天还黑着,我找翠钿陪你去。”萱仪摇头,发出清幽的叹息:“天黑不黑,于我有什么两样。”于是就径直出了前院。母亲望着她日渐单薄的背影,心头一酸就落出泪来。
huáng包车停在顾绍元的店铺门口,萱仪小心地下得车来。她听见顾绍元喊她,傅小姐。她迎着声音来的方向点头,她说:“你这么早就开店了。”顾绍元指着天上红亮的朝霞:“你看这太阳都出了大半了。”
萱仪的腿有些发抖,她无心抬头看什么初升的太阳,摆出镇定的模样只往顾绍元的店铺里走。进门的时候她的鞋跟子撞到门槛,身子一晃就跌在地上。手肘擦破了皮,她觉得冰冰凉。
“傅小姐你没事吧?”顾绍元丢下手里的针线赶紧去扶她,就此抓了她的手。直到起身,萱仪柔软的手仍是在顾绍元手心里放着,一个不松开,一个也不抽离。仿佛这一次的相握就是一生,谁都不舍得。那温暖,让萱仪忘记了疼痛。她说:“我来找你做旗袍。”
顾绍元笑着:“你何必亲自跑一趟。”
“不,”萱仪急急地打断他:“这旗袍。很重要。我要。拿它做嫁衣。”她把一句话吞吐着碎成几段来说,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要消失。但顾绍元还是听得明白,加上外间的传言,他原本在数天前就辗转反侧的心,此时终于酝酿出疼痛的感觉。
但他疼了痛了哪怕心还要碎了,他都不敢要这尊贵的小姐知道自己一个旗袍匠的痴心,他觉得他的痴心就是妄想。他转身拿出货架上一匹鲜红的真丝缎子:“傅小姐,你看这颜色和质地,你喜欢么?不如你随意挑,我想我一定会为你做出世上最美的旗袍,让你成为举世无双的新娘。”
萱仪知道自己期待的决不只是顾绍元这样一句话。但她也知道,除了这样,彼此再没有路径可寻。她到他面前,不是要一个寒心的拥抱,也不是策划一场惊天的潜逃。她就是想站在他面前。站在顾绍元面前。让她知道她心爱的男子在这里,在她即将出阁的炎夏真实地存在着。
她背转了身去。
“我不知道月白是怎样的颜色,香云纱又是如何,只是小时候听母亲说了,单纯喜欢那些美丽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搭配,穿在我身上究竟好看不好看。我从出身,便是看不见东西的。”
顾绍元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他和萱仪说到镜子,她的脸色就转变。他恨极了自己的疏忽,没能看见她隐忍的伤。
但若他看见,又能怎样。他问:“苏以诚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