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两年前的今天我遇见他。
后来,他就在我心上。
【 有人在我心上 】
有人教会我一种守侯。这种守侯,过尽千帆皆不是。
是寂寞为上。
我从来都不曾想,如何有一天,男欢女爱,与我照面。我原本无心情爱,亦无暇分这一片身。我在苦海滨,摇船桨,渡人去对岸。
我不知道对岸是什么模样。遥遥的望,大约也是青山绿水,阡陌纵横。
来苦海的人并不多。苦海是一个传说。因为传说,所以,不敢尽信。人们只是隐约晓得,一旦渡过了苦海,就会到达桃源般的仙境,在那里,生活可以安定无忧,可以逃避,可以忘记,总之,就像凤凰浴火而重生,犹如换了骨,成了仙。
人人都向往苦海的另一边。
我却不信。或者说,于我而言,苦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模样,美丑善恶,都无影响。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渡娘。我终日往返于苦海之上。
前为净土,后有俗尘。我在中间。
艳阳或bào雨,都离我那么远。我的头顶永远是寡淡的苍白,没有风月,没有星云。
我的渡船是佛祖赐给我的。包括我撑船的伎俩,以及,在苦海渡人的权力。苦海之上,可以载人横渡,只有我。
我想我大约并不是凡俗的女子吧。
或为仙。或为灵。
有人来苦海。为了一个传说,千里迢迢。他说,他想去苦海的对岸,他所厌倦的尘世,似乎已经没有他的容身所。
他是我的第一名船客。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名字,有人,有人,好像一喊出口,会有千万个人要回头,或者有千万颗浮尘将他吞没。
不过,是他的,我就欢喜。
我为他撑船。他安静的坐在船尾。淡淡的神态,有几分凝重。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想。后来,慢慢的坐得累了,他换一换姿势,轻轻叹出一口气,问我,我能和你说话吗?
我求之不得。
有人说,他是guī兹国的皇子。两年前,国破了,家亡了,他曾试图复辟,或带领旧部建立自己的新国家,但他失败了。他与大夏国的公主的婚约也被解除,苍茫的天地,好像忽然就没收了他的立足之地。苦海成了他最后的希望。
我心疼他。真恨不得说尽世间最美好的话。我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亲切。似生命发芽了,枯萎的树gān终于繁茂,委地的花,又重新结上枝头。
我不知道为何如此热烈。
如此爱。
我只能怨叹自己的无奈。
船行至苦海的中央。有人已经睡着。他熟睡的模样安详却又怯懦,双手抱在胸前,像一个孩子在护卫自己的糖葫芦。
他的眉心一直锁着。
突然,平静的海面起了风bào。
船恣意的颠簸。有人醒了。他睁开眼睛的一刻,船桨被一阵风刮走,碎了。他惊恐的问我,怎么会这样。
我哪里知道。我亦害怕。这是我一次渡人过苦海。我大声的喊,有人,有人,你抓紧船舷,别松手。有人说,你过来,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这句话,竟让我哭。
我颤抖着,跨出一个步子,伸出手去。
我碰到有人的手指尖。
船翻了。
一个巨làng。像拆散一对鸳鸯。
我醒来时。在岸边。这个岸,与我平时等待的岸是不一样的。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就是苦海的另一边。青山绿水,阡陌纵横。
我的船和桨都安然的靠着。
海面迷朦但安静。
只是,有人不见了。
我试过在四处寻找他。但是徒劳。后来我想,我既无事,他想必也平安,兴许是先醒来,已经向着他憧憬的桃源盛景而去了。
他何必向我报告。
我是他的船家,他是我的船客,而已。
我上了船,从彼岸,回此岸。一路无事。在有人之后的两年,我断断续续的渡了三十九个人,每一次,都如回程一般,宁静,顺利。
再无风làng。
我心中好奇。但我更怀念我碰到有人的手指的那一瞬间。我更怀念他。我甚至想过丢下佛祖赐我的活计,到苦海的对岸找他,可我不知道如何找。
对岸那么大。对岸有什么。他又在哪里。他又是否希望我去找他。倘若希望,为什么不是他来岸边等我,这比我去找他,实在容易得多。
我矛盾不已。
俗尘里,天气又秋。小孩子将古诗编成儿歌唱,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他们还在欢快我就沉默了。
我想起两年前的今天我遇见他。
后来,他就在我心上。
【 因缘终虚化 】
我看见鲜红的花朵,像一片一片,被刀割碎的身体。白皙的肌肤,像苦海沉寂的天空,带着诡秘,带着yīn暗。
还有一些放纵的温暖,歇斯底里。我以为,我不再是我。
我成仙,成佛。
因为,我终于又见到了他。
我的有人。
我的心上人。
我们情话说尽。我们缠绵到底。我们在仙阳宫高高的露台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以繁星为见证,有人说,他爱我。
我终于碰到了他的手。
我说,我已经寻找了你太久太久。
快五更天的时候,有人说,朕要走了,朕要去早朝。我纳闷。有人何时成了皇帝,有人为什么要自称朕。但我来不及问。眼前忽然刮了白森森的飓风。仿佛要将整座露台都拔起。
仿佛地动山摇,仿佛在苦海的那一次。
我喊,有人。有人。
却无人应。
我渐渐觉得眩晕。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佛。
佛高高在上。
佛说,有降妖的天师告我的状,说我玩忽职守,未到苦海边载他们去对岸。他们在海边苦等,他们要降的妖jīng却在对岸,无法无天。
因此,我间接的助长了妖jīng嚣张的气焰。间接的祸害了受累的百姓。
我理亏,将音织毁我船的事向佛禀报。我才知道,原来音织就是那妖jīng,原来她毁我的船,是这等用意。
佛说,他可以再赐我一艘船,让我将功赎罪,载天师们去对岸降妖。
佛说,你误了自己的本分,理应受罚。
我问佛,何时罚。
佛说,他自有主张。
我便又回到了苦海边。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船,像温顺的情人翘首以盼。我于是想到了有人。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他话别。
莫非,此生此世,又难再见。
我撑船。心不在焉。天师们一路都在数落我,我只赔笑。
船靠岸时,彼地温润空气,还有疏凉的风,一一灌入身体。似有骨骼如禾苗一般成长的声音。这便是故祈国的疆土呵,山山相连,水水萦环,掩着高耸的城楼,富丽的皇宫,掩着寰却,掩着有人。
我却只能望而兴叹。
我欲走,桨才没入水中,竟然听到谁在唤我。
善杳。
我循声望去,那一身朴素衣装,白皙面庞,原来是寰却。海风鼓动他的衣襟,衬得他如有仙风道骨。他施施然向我走来,道,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他不说朕,说我,我隐约有不详的预感。问他,你等我做甚么?
寰却道,故祈国已经亡了。
我愕然。
寰却说,是音织那妖妇,夺了我的帝位,改了国号,这天下从此是她的了,从此再没有故祈国。寰却说,音织甚至要留他做她的男宠,寰却觉得羞耻之极。
所以买通旧部,逃离出来。
寰却说,当日,你不辞而别,劳我牵挂,我如今离开皇宫,心中惟一的去处就是这里,我只盼着能再遇见你。
我怔忡。
寰却,我说,你何必来找我。
然而寰却的回答却犹如漫天的雷电,摧枯拉朽,pào烙于身。他竟说他与我在露台缠绵,他竟说他看过了我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他知道我的腹上有痣,我的背心有孩提时的旧伤疤。他竟说那是音织的迷魂阵,目的在他,却累及我。他竟说他实则卑鄙到心中暗自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