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天从被子里小心翼翼爬起来,跟着罗建下楼。
林浩天走在罗建后面。下楼梯时看着他湿漉漉的发梢一翘一翘的,拖鞋踩在楼梯上没一丝声响,宽阔的肩背给人以足够的安全感。他身上大概是用了什么香皂,带着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短短一层楼梯的距离,让林浩天居然生出了一种依恋感。
罗建把林浩天安置在餐桌的高脚凳子上,去厨房拉开冰箱找牛奶,林浩天稍微抻着脖子往里看,罗建拿着牛奶盒子,拿手指点了点,“给你热杯奶。”
罗建是以为他睡不着。
罗建很快在小奶锅里到了一大杯的量,趁着奶锅冒泡的时候把一片láng藉的餐桌收了。
林浩天为居然没收桌子感到羞耻,想搭把手却被罗建挡住了。
“不用,我来就行。”
罗建显然对一切家务驾轻就熟,把桌子擦gān净之后,奶锅里的牛奶也好了。罗建把奶倒进一个贴着变形金刚的杯子里,递给林浩天。
林浩天显然不认识,疑惑的看着那个huáng色的机甲。
“变形金刚,汽车人,很酷的一个守护者,罗麦很喜欢。”
林浩天将信将疑,“哦。”
“先别喝,凉一会儿,太烫了。”
林浩天尴尬地把杯子又放回去。
罗建很随意,像是难得清闲,坐在林浩天对面,做了一个摸烟的动作,看见林浩天在对面便止住了。
“明年秋天就升初中了?”
林浩天点点头,脸上很明显地有一瞬难过。
“在哪里上学?”
“镇上。”
罗建想了想,闲着的两只手自然而然扣起来,朝前倾着身子。“你妈妈,有人照顾她么?”
说到这儿,林浩天把脑袋低下了,罗建看见他头顶发旋那块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
“我不准备上了。”林浩天轻声说。
罗建:“因为妈妈没人照顾么?”
“是……”
罗建摸了摸林浩天的脑袋,半个手掌包住了他的额头,qiáng烈的依赖感觉让林浩天想哭。罗建食指在林浩天头顶上蹭了蹭,轻声安抚,“别急,到时候我给你想办法。”
一直以来的疲惫和无助,被自己禁锢,但到底他还是半个小孩。在这一刻,被罗建一句话轻而易举冲开了。
林浩天低着头,眼泪哗的就淌下来,泣不成声,“罗先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浩天试图忍住,但情绪积压太久,他根本控制不住。罗建抽了桌子上的纸巾递给他,由着林浩天压抑着声音掉眼泪。
林浩天压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最后脱了力,完全没意识,居然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浩天?”罗建小幅度晃了晃他。
林浩天脸埋在胳膊里,没动。
罗建轻轻笑了一下,居然哭的太累睡着了。
睡在桌子上肯定不行,罗建提前收拾了一间客房,把人抱过去,盖上被子,才收拾自己去睡。
林浩天入睡的过程稀里糊涂,但是睡眠质量却格外好,他梦见一个huáng皮的汽车人,在梦里扛着他呼呼往前跑,跑的比谁都快,一转眼就把后边的坏人甩了个没影。然而那个汽车人就是不让他下来自己跑,可林浩天非得下来,自己卯足了劲往前跑。而现实中他在被窝里猛地一动,醒了。
窗外阳光明媚。
作者有话要说:
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第4章 huáng连
升入初中,罗建资助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把母亲接过来照顾,解决了困扰林浩天多时的问题。林浩天格外感激,写了一张数额巨大的欠条,远远高出罗建的资助金额。还一本正经的在上边签了字,摁了红手印。
罗建问他多余的钱是怎么回事?林浩天特别认真的说是赡养费。难为罗建已经过而立之年,平日里正经惯了,被这话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罗建问他,“怎么想的?”
林浩天特别虔诚地说:“我没有爸爸,罗先生就跟父亲一样待我好,我不能对不起罗先生的资助,不能忘恩负义。浩天现在还什么都没有,但是将来有的一定会都给罗先生,到罗先生老了,我也拿您和母亲一样伺候。罗先生您就拿着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恩您。”
罗建哭笑不得,只得应了,拿着这张并不合法规的欠条,压在抽屉最深处,感觉自己仿佛收了一张卖身契。当然他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张卖身契到底有多非比寻常的意义。
即便是有罗建的资助,林浩天的日子依旧过得水深火热,然而长时间处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让他比同龄人成熟一大截,这在小学时已经初露端倪。
升初中一整年,他已经养成了规律的生活节奏,早上五点半起chuáng,做好早饭留在锅里,六点之前赶到学校进行早读,七点半早读结束之后飞快赶回家里给母亲洗漱喂饭,八点半再赶回学校。中午的时间富裕,幸运的话林浩天能小睡一会儿,如果母亲情绪不太好,就要做好聆听锅碗瓢盆奏鸣曲外加女高音的准备。下午饭选择性忽略,一直到晚上八点半下晚自习,林浩天回去一块吃。晚上十一点,准时熄灯。
当然时间并不可能永远准确,如果深更半夜母亲要唱歌就要难为林浩天挨家挨户去道歉,或者是林浩天在做事情的时候会突然遭到不明物体的袭击,最严重的时候一壶热水就砸在他背上,险些将他烫伤。生活处处充满不确定因素。然而林浩天的坚定,倒让生活的苦难在他面前褪色。
初一一年,林浩天攒了两个学期的助学金,外加在作坊里打零工赚的一笔小钱,凑了不足两千,在初二开学之前带着母亲去隔壁县里的jīng神病专科医院住了一周,钱很快就没了,但欣慰的是在大幅度安定药量之下,母亲的尖锐情绪得到了控制,林浩天为此高兴了好久。仿佛看见了生命里的另一次曙光。
当然,他以为的曙光却像是回光返照。
冬天是所有生命都觉得难熬的季节。
入冬以后立马下了一场大雪,连着三天都没有放晴。冬天学校改了作息,统一七点来上自习。林浩天于是每天早上起来生了炉子,把母亲叫起来,吃完饭去学校,中午再回来。
这天和往常一样,林浩天按照往常收拾好一切,临走之前在炉子里下了满满的煤炭。烟囱接口处有些松了,昨晚看见有些轻微的倒烟,林浩天还在寻思着中午回来再和点huáng泥重新封一下。早上时间急促,林浩天来不及多想,就先跑去上课了。
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林浩天还没觉察到什么。他跑回家里,家里静悄悄的。林浩天拿钥匙开门,往里推却有东西挡着,他只当是母亲又犯病把椅子堆到了门后头,用力往里一推。
门被推开一条缝,钻出一股呛鼻的硫味儿。
“咚”
门后的阻挡物被大力推回去,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木门接着顺利推开。
林浩天看见了噩梦。
紧闭的嘴巴,蜷曲的五指,头发蓬乱,身上裹着臃肿的棉衣,露着白色的棉絮,大字型躺倒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
躯体已经僵了。
她一定曾经声嘶力竭敲打过门窗,但是没人意识到她处于濒死边缘。一氧化碳从烟囱和炉子的缝隙间不紧不慢的溢出来,死亡气体一点点占据密闭的空间,侵入她的器官,进入肺泡,冒充氧气与血红蛋白结合,在身体里放肆游dàng。她会感觉到躯体日渐沉重,不听使唤,最后在挣扎中渐渐失去意识。
躯体在人世间承受的苦难与折磨走到尽头,洁白的灵魂挥舞着翅膀飞往天堂。
很长一段时间林浩天不敢回想当时的情景,但那幅画面就跟用电焊枪在铁板上融掉焊锡留下的痕迹一样,跟自己的少年记忆融在一起,不可磨灭了。除非把自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