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是以陆军列兵的身份到达营地的,那是个荒芜gān旱的地方,目光可及的地方只有luǒ露的砂石和刺人的野草——出于保密需要,新兵们甚至无权知道自己目前身在何处。
士兵们都睡在仓库一般的简陋宿舍里,刚开始的几天,这群新来的男孩们还有力气抱怨狭窄的双层chuáng和总是十分拥挤的公用厕所,到后来都懒得说话了,操练回来之后直接瘫到chuáng上,几秒钟就开始打鼾。睡在查克下铺的是一个从德州来的男孩,长着一张圆脸,略微有些胖,只能穿最大码的制服,皮带差点扣不上,像报纸周日连载漫画里那种注定倒霉的老好人角色。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个锁匠,因此到军营第一天就给新朋友们展示了撬开门锁的技巧。他似乎十分崇拜查克,打定主意要当他的跟班,因为“老爹告诉我,像我这样的胖子要找个老大,才能不被欺负”。查克想指出这完全不是正确的生存方法,但最终没说出口,任由锁匠的儿子像只蹒跚的鸭子一样跟在后面。
这批十一月份来的新兵熬了三个星期的重体力劳动,每天清早负重跑步,列队操练,然后在营地后面练习挖战壕,第二天再把这些长长的坑道重新填上,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圣诞节来了又去,只放了一天假,而且不准离开营地。但退一步说,即使能出去,大兵们也不大可能会在荒野里找到任何消遣的。查克花了一个下午在宿舍里和其他人打牌,他们没有真正的扑克牌,只好把废纸剪成大小差不多的方形,用铅笔画上图案——非常容易作弊,也因此引发了斗殴事件。结果是圣诞节晚上一大半新兵被罚跑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查克都觉得自己的喉咙里粘着昨晚吸进去的沙尘。
she击训练在新年后开始,因为枪支不足,发的是木制模型,教他们瞄准远处挂在树上或者藏在草丛里的纸靶。更无聊的是防空训练,主要内容是“听到哨子声之后马上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地趴在草丛里”,锁匠的儿子动作总是比别人慢一些,不可避免地成为教官的训斥对象。一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四下午,就在他们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躲避想象中的高爆弹时,亚瑟?科莱利上校和另一个陌生军官凭空出现,点了查克的名字。列兵犹豫不定地站起来,看了教官一眼,在教官点头之后才跨过趴在地上的同伴,向上校走去。
在去军官办公室的路上,查克飞快地在脑海里把过去七天梳理了一遍,试图分析出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要见军营的总负责人。科莱利上校走在他前面,不时和陌生军官低声jiāo谈。守卫替他们打开了门,在查克走进去之后又砰然关上。上校在办公桌后面坐下,陌生军官占据了靠背椅,查克挺直腰站在门边,双手背在背后。
“你没有做错什么,辛克莱,不用紧张。”上校把一个文件夹递给陌生军官,“这位是马兰上尉,他在组建一支出色的队伍,想和你谈谈。”
“是的,长官。”
上尉翻开档案,但目光始终在查克身上:“擅长体育吗,列兵?”
“橄榄球,长官,四分卫,从十二岁开始。”
“畏高吗?”
“不,长官。”
“高中学历,这很好,为什么没有申请大学?”
“我爸是种烟草的,我想这就是原因,长官。”
上尉瞥了他一眼,低头翻过一页:“she击成绩?”
“我还没有用过步枪,长官,但我在老家的时候,没有兔子和田鼠能逃过我的猎枪。”
上校露出了半个微笑,马兰上尉没有表情,琢磨着手里的档案,撅着嘴唇,好像那是一份充满陷阱的数学考卷,最后他合上文件夹:“你考虑过加入陆军航空队吗,辛克莱?”
——
“然后你怎么说?”锁匠的儿子问,坐在下铺,专心致志地擦一双不属于他的皮鞋。
“我还能怎么说?”查克仰躺在上铺,看着天花板,“当一个军官叫你考虑的时候,他并不真的要你考虑。”
“他们让你什么时候走?”
答案是次日一早。查克被免除了晨练,独自在空dàngdàng的宿舍里收拾两个月前刚刚打开的行李。他自此再也没见过锁匠的儿子,而且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因为他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胖子”。一辆卡车等在军营外,司机也穿着陆军制服,肩章表明他是个下士。他让查克和行李一起坐在后面的货厢里,查克在qiáng烈的阳光里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像一头农场里的肉牛。引擎发出gān燥的隆隆声,卡车震颤了一下,往西北开去。
至少这次他知道目的地是什么地方,就写在大门上,阿尔图斯空军基地。查克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六七架飞机并排栖息在停机坪上,翼尖贴着翼尖,座舱盖的玻璃映着夕阳和远处山脉的轮廓。就在他眼前,一架漆成铁灰色的战机在跑道末端昂起头,引擎轰鸣,向血红的天空爬升。
下士把他带到宿舍,这栋低矮的建筑物长得陆军军营里的差不多,不过分成了许多小房间,查克的在一楼,里面有两张单人chuáng,都是空着的。他选了靠窗的那张,丢下行李,呆坐了一会。
宿舍里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事实上除了伶仃几个现役飞行员之外,整个基地都没有多少人。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查克无所事事,在机库里闲逛,偶尔被支使去打扫卫生。他借此机会和地勤们混熟了,时常蹭啤酒喝,从他们嘴里得知幼小的陆军航空队还在缓慢吸收士官生,以便扩充势单力薄的轰炸机队。
“然后?”查克问。
一个机械师耸耸肩:“不知道,也许要到欧洲去。”
没人说话了,他们脑海里的“欧洲”是个遥远又含糊的概念,就像人们听说哪个远房表弟不幸被流氓打断鼻梁骨一样,会适当表示同情,但并不会太过关心。又过了几天,同一辆卡车送来了七个新兵,翌日早上又来了一个。马兰上尉把这九个士官生集中在机库里,宣布他们现在正式成为陆军航空队等级最低的一员。
最迟来的那个士官生成为了查克的室友。他姓霍夫曼,坚持让查克叫他“乔迪”,堪萨斯人,原本是个修车工,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给查克看他手上被钳子夹出来的疤痕。和查克类似,这位瘦削的汽车修理工原本也参加了陆军,因为熟悉机械而被马兰上尉挑了出来。除了他们和住在隔壁的一个yīn郁士官生之外,其余的候选人都是大学毕业生,迅速结成了一个难以穿透的小团体。查克自然而然和乔迪组队,剩下那个脸色yīn沉的家伙独来独往。
训练开始的头一周所有人都要上理论课,对着图纸、黑板和模型,弄清楚单引擎战斗机和轰炸机的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有两个士官生没合格,被调到通讯部门去了。剩下的人被jiāo到空军中士彼得?埃默森手上,这是一位习惯温声细语的波士顿人,四十二岁,头发已经不剩多少了,两边鬓角保留着一点灰白的毛发,像随手黏上去的棉花。士官生们私下里叫他“修士”,尽管埃默森中士已经结婚,并且有两个女儿。“修士”喜欢静悄悄地在背后看着士官生操作林克飞行训练器,记下他们的一举一动,然后凑过来低声警告“检查你的气压表”,“不要忘记风速”,还有“你已经坠毁了,辛克莱”。这幽灵般的声音给所有士官生烙下了那么深的印象,查克发誓他在两年后驾驶“飞行堡垒”轰炸机前往柏林的时候,仍然能听见“修士”不紧不慢的训诫。
查克驾驶的第一架飞机是斯蒂尔曼75型,波音公司生产的老式双翼飞机,漆成明亮的huáng色,列队飞行的时候就像一排被泼了油漆的麻雀。士官生们用它来练习起降和空中列队。他们很快就驯服了这只麻雀,唯一的意外是由于小小的通讯混乱,查克差点在降落时撞上乔迪,两人都不得不拉起重飞。
到六月份,事态一度紧张起来,传出轰炸机队要被派到英国去的流言,也有人说是要去轰炸东京,更荒谬的版本是轰炸柏林。他们花了两天时间研究纳粹空军的战术,最后不了了之,上头始终没有任何调动指令。这个月结束的时候,大学生俱乐部里又一个士官生被淘汰了。令所有人惊讶的是,那位沉默寡言的孤láng仍然没走。查克和乔迪都通过了测试,开始飞全新的BT-13单翼战机。BT-13和斯蒂尔曼75之间最令人激动的差异应该是安装在机翼下的机枪了,一整个夏天,查克都在酷热的天空里追逐拖拽在教练机后面的靶子,向它she击。士官生们轮流飞这架涂成深蓝色的教练机,祈祷自己不会被粗心大意的队友击落。
“还不错,辛克莱。”埃默森中士对写字板说,他总是使用十分克制的词汇,“可以”的意思是糟透了,“还不错”的意思是好极了。要是遇上一个特别无可救药的学生,“修士”会以一贯的温和语气说“也许下次会好一些,但我担心你活不到下次”。
查克爬出机舱,顺着机翼滑下来:“谢谢,长官。”
“别在无线电里聒噪,那不是闲聊用的。”
“下次不会了,长官。”
教练机拉着千疮百孔的靶子在远处的跑道降落,地勤们向它跑去。查克想偷窥“修士”的写字板,没有成功。埃默森中士把钢笔插回胸袋里,侧过身,看着年轻的士官生:“你在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辛克莱?”
“轴承厂,长官。”
“是吗?那我们的飞机里很可能就安装着你做的轴承。”
“很荣幸,长官。”
“为什么参加陆军航空队?”
“马兰上尉——”
“除此之外?”
乔迪的BT-13正好降落,查克不得不大声喊叫,才能盖过引擎的轰鸣:“我想我喜欢冒险,长官!”
查克不确定对方听清楚没有,“修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机库走去,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