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何双腿jiāo叠搁在桌上,瞧也不瞧他一眼,却接过了那盏烛台,低低地拿在手里,于是杨羽便只能看见他墨绿色的军装和乌黑的皮腰带,以及匣子枪枪壳的一丁点反光。乔何拿着烛台站了起来,叼着烟往门口踱步,另外几个人好不容易点燃了别的蜡烛,于是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原来这儿竟坐了一群兵。
杨羽既没有抬头也没有低头,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而乔何走了过来,用军靴踢了踢他的脚尖,漫不经心地问:“你能代表苏家?”
杨羽这才抬起头,镜片上全是跳跃的烛火,还未开口回答,倒先咳嗽起来。
屋内又是一片哄笑。
乔何却把手里的烟扔在了地上,抬起脚狠狠地用鞋底碾了好几下。
“……我既然来了,自然能替苏家说话。”杨羽qiáng自镇定,心跳得极快,像是要跳出心口似的。
乔何把烛台慢慢靠近他的脸,火光便也映亮了乔何自己的脸。杨羽呼吸微滞,目光凝聚在乔何眼角一条淡得几乎看不清的伤疤上,而乔何眉头似乎微微蹙起,神情深沉得厉害,里面满是汹涌的暗流。
“先生。”苏士林忽然把杨羽扯了回来,“先生有没有被烫到?”
杨羽蓦然回神,原是那盏烛火靠得太近,烫得他面颊有些轻微的刺痛。
乔何轻轻“啧”了一声,把烛台chuī熄转身往回走,第一个点燃屋内烛火的人眼疾手快地替他拉开了座椅,还递了根烟与他。
乔何拿在手里却不抽,只夹在两指间把玩,许久才道了句:“给杨先生看茶。”
屋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两个小兵把门给关上都遮不住外头狂风的哀嚎。
杨羽坐在了乔何正对面,苏士林绷着脸站在他身后,时不时拿眼睛恶狠狠地瞪这满屋的兵,像是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似的。
第2章
乔何虽然说了看茶,满屋的兵痞却无人动一下,杨羽捂着嘴轻声咳嗽,再一次拦住了怒火中烧的苏士林。
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少爷,根本不会把心思藏在心里头。
“看茶。”乔何轻飘飘地撂下一句,“都是死的吗?”
四下里终于有人动起来,却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拎上来的竟然是一坛酒。
“乔爷,兄弟们从来不吃茶。”左手边座椅上的人头一回开口,竟然给了乔何一个下马威。
杨羽隐晦地瞥了一眼,那人大半张脸笼罩在军帽的yīn影里,只露出半截满是胡茬的下巴,但是杨羽认出了这人原是雁城守军司令的师爷,人称胡二麻。
“胡师爷厉害,这辈子都不喝茶。”乔何右手边的人冷笑着把枪摔在了桌上。
乔何面无表情地坐着,手指在酒坛边轻轻摩挲。
杨羽心里一紧,忍不住站起来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先生!”苏士林急得满头大汗,却已拦不住他。
杨羽穿着件白西装,在一群兵中间显得有些瘦削,连个头都矮了一截,他越是往乔何身边走,脸色越是苍白,皆因身边赤luǒluǒ的审视目光,还有空气里弥漫的烟味。
“良辰美景,不喝酒岂不是làng费了?”杨羽在离乔何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了,伸手拎起酒坛,泼泼洒洒倒了一碗,继而端起来对着满屋的兵敬了敬,再仰头一饮而尽。
“先生!”苏士林惊得猛地冲过去想要拦,却被几个兵抓住了手臂,“先生你不能喝酒,不能喝!”
杨羽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不易饮酒,可形势所迫,他喝完胃里立刻翻江倒海得闹起来,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发惨白,放下碗的时候指尖抖得厉害,直接失手打碎了茶碗。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乔何抚了抚帽檐,慢慢把酒坛拖到了自己面前:“既然先生有雅兴,我自然奉陪到底。”说完连碗都不拿,直接举起酒坛对着嘴灌了下去。
冰凉的酒液顺着乔何的嘴角跌落到颈窝里,杨羽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喝下的酒在这一瞬间沸腾起来,直烧得他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全靠倚着桌子才勉qiáng撑住不往地下滑。
空气里弥漫起烈酒的辛辣气息。
“啪——”
乔何摔了喝空的酒坛,脸色丝毫不变,除了身上沾了点酒气以外竟像未曾喝酒一般清醒。
“既然先生这么有诚意,苏家的事我自然应允。”乔何言罢再一次起身,径直走到杨羽身前。
杨羽没力气退,也不能退,只咬牙死撑,乔何比他高大半个头,越是凑近压迫感越qiáng。
“但是……”乔何的嗓音忽然温柔了许多,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如果苏家背地里想yīn我,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此话一出,最害怕的不是杨羽和苏士林,反倒是有些兵的神情瞬间不自然起来,一瞧就是亲眼见过乔何发火的模样。而乔何说完,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往门外走了,与苏士林擦肩而过的时候,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把这个少爷气得面红耳赤。
门又开了,寒风倒灌进来,一时间烛火摇晃,门前那盏红灯笼洒了满地血淋淋的光,乔何脚步微顿,刚迈出门槛的脚缩了回来,在呼啸的夜风里摘了帽子:“杨先生,幸会。”
“幸会。”杨羽没有回头,指尖抠进了桌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继续道,“乔爷。”
乔何听他说完,终于带着人走了,这屋里的兵也都跟着乔何往外跑,只余胡二麻还歪在椅子里,见乔何走远,忽然掀起帽子往桌上一甩:“该死的丘八。”
苏士林像是终于缓过神,三步并两步冲过去扶住了杨羽。
“杨先生,苏家有没有意和我合作?”胡二麻起身对着杨羽诚恳地行了个礼。
杨羽脑子里乱哄哄的,满耳都是咆哮的风声,此刻已经快撑不下去,却还能镇定地周旋:“胡师爷说得是哪里的话?能与师爷合作是服气,只是杨某不过是个教书先生,怎么能左右苏老爷子的决定呢?”
“还望先生在苏老爷面前多美言几句。”胡二麻眼睛微微眯起,嘴里却还是一派温温和和的说辞。
杨羽只得与他就着这个话题客套起来,好在苏士林急着要走,他就跟着出了门,硬挨到荣竹斋门口,看见苏家的小轿时才“哇”的一声扶着墙吐得昏天黑地。
苏家的伙计见状一窝蜂全围了过来,有给他捶背的,有替他擦嘴的,杨羽却挣扎着往前走:“快回去,快回去!”
伙计们连忙把他抬上轿子,苏士林也钻上了一顶小轿,火急火燎地催轿夫赶快回家。
随着他们的走远,荣竹斋门前又变得冷冷清清,许久门内才走出一人,身后跟着几个狗腿的下人。
“师爷,您看苏家有没有可能和我们合作?”
胡二麻啐了一口唾沫:“病秧子,能替苏家做主和乔何那个兔崽子谈条件,到我这儿就不行了。”
下人立刻问:“要不要找几个兄弟……”
“不妥,”胡师爷摇了摇头,“我瞧今日乔何似乎有些不对劲儿,换了旁人他哪里会这么好说话?这杨羽有些门道,不能碰。”
下人连忙点头称是,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夜深人静,胡二麻爬上了马背,带着人往黑暗中去了,这下子荣竹斋的门口算是彻底安静了。
而杨羽瘫倒在轿子里,被颠得迷迷糊糊,身子发起热,嗓子痒得厉害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就听较外轿夫喘着粗气,风里满是蹒跚的脚步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杨羽扶下了轿子,他睁开眼睛往头顶一看,只见晦暗不明的月色里,苏公馆的牌匾高悬,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肩上。
杨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又低头吐了起来。
“坏事儿了。”苏士林下了轿子往门里跑,“快把先生扶进屋里歇下,再多端几个火盆进去。”
于是杨羽便被扯进了这座“山”,死拖活拽搬到了卧房的chuáng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