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公司的钱太贵,当然是舍不得出,想来想去,还是在工人里找。这份苦差不知怎么的,最后是落到了夏谐头上,晚上守一守,一个月加一百块钱,如果发现东西被偷,钱要倒扣。
看守的地方是一个近于废弃的保安岗亭。四面窗户有一面玻璃碎了,往里漏着九月的夜风与露水。岗亭里只有一张桌子,还有一张人造革转椅,皮面已经被磨烂,露出大片huáng色的海绵,转轮的轱辘也坏了,于是椅子只能往一方斜斜塌去。
夏谐坐在椅子上,借着头顶那颗低功率的huáng色灯泡,努力地要看清周遭的环境,辨析着是否有人影出现。觉得累了,冷了,便打开那瘪了的矿泉水瓶,小心地抿几口——原来那瓶水,他是要喝一夜的。
四面八方的黑暗围拢过来,只有一点huáng色的灯光陪伴着他。孤单而可怜。
工地的对面是一座金融大厦,顶楼安着一座巨大的电子钟。当指针指向三点的时候,夏谐关了灯泡,走出岗亭,踏过坑坑洼洼的工地,一步步向工地宿舍走去。在青灰色的天空下,他努力在寒冷和疲倦中挺直背脊。
这就是最初的夏谐,落魄,贫穷,无依无靠。当上述所有的细节变成资料,被事无巨细的印在纸张上是一回事,而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林阙在黑暗中守了夏谐一夜。
鸦青色的天空慢慢在变亮,早点摊陆续支起来了。今天并不是个晴天,灰色的云积在空中,很yīn郁。林阙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受,他有一种挣扎,想把夏谐捉到身边,又不忍心。想将他从污泥里救出来,但是想在他脚上绑上自己的丝线。
就在他出神之际,眼前的车窗上突然溅上了几滴湿斑,紧接着这斑点密集起来,覆盖了整面玻璃。
终究还是下起雨来了。
…………
夏谐那一天都很不顺利。
他也许是太累了,又或许是雨太大了,于是犯了快递员常犯的失误,在路上翻了车。又很不凑巧,主顾是个不好打发的人,于是只能生生挨骂。
他的车子倒在地上,自己站在雨里,浑身湿透。
不过一步之遥,三两个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屋檐下指着他破口大骂。
雨幕很密集,男人耳边全是雨水的轰鸣,但他还是能零碎听到那些肮脏的话语。
他在一开始的时候,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雨太大了,来的路上……”
然而就只是这一句话,也被对面的男子打断了。
于是他就gān站在雨里,抿紧嘴一言不发。
对面的男人大骂:“你说你一个什么破东西,送外卖的,也装哪出清高啊?”说罢指了指地上打翻的饭菜:“赔钱!”
夏谐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只是安静地站在那边,忍耐地听着骂。
他的脾气太硬了,他对于所有事情都是咬紧牙关熬过去。做这一行的,应该把姿态放的上更低些,前做低伏小,赔不是。可是他好像总是不肯,于是下场看起来更凄惨。
骂了一会,男人似乎是累了,于是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进屋。
夏谐垂首看着地面,突然地,他松开了咬紧的牙关,轻轻叹了口气。
就这一口气,让林阙前所未有地想要拥有他,拥有这个活在底层的年轻人。真奇怪,夏谐呼吸之间所有的生命力与诱惑力,都被林阙所捕捉到了,并被无限放大。
林阙告诉自己,不应当。这不是合适的时机,应该等一个更恰当的时候,顺理成章地介入夏谐的生命,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是那所谓的“慢慢来”,慢慢帮助着夏谐,诱导着他往自己的怀里走么?论合适,这当然是最无害的方法。
可是太慢了。
林阙不是个急性子的人,但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失控下去。也许夏谐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上男人,又或许,不知道在哪个路口,他就会滑向另一个男人,或者女人的怀里去了。
他冒不起这个风险。
在拿起伞下车的时候,林阙心里慢慢有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那是一个危险的果实,里面全是恶劣的种子。
雨还是下得很大,夏谐正在背对他把地上的车子扶起来,感觉到头顶有一片yīn影出现,便猝然回过头来。
于是看见了正在给他撑伞的林阙。
彼时林阙穿着大衣,只衣角沾湿了一点雨水。而夏谐满身láng狈,衣衫的领口里露出大片红色的晒痕。
林阙望着夏谐的脸,只说了一句“好巧”,便不知该再说什么好。他有些慌张地想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来解释这场所谓的偶遇。
然而夏谐已经先一步说话了。他看了林阙一会,才认出对方来,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容,迟疑着点了一下头:“林先生。”
那是夏谐第一次对林阙笑。
他笑得很谨慎。嘴角的弧度只微微向上,点到即止,有着对生人天然的防备,又是面对善意忍不住报以的感激。
原来他认得自己。
林阙也以那惯有的可靠笑容回对夏谐,他插着口袋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手心也沁出了汗。
林阙对自己的感情没有什么怀疑。
从小到大,他对自己想要什么东西都一直很明白。
现在他知道,他要夏谐。
第5章 05
那个雨天好像也是在九月,所以很冷。
九月来的话,意味着中秋也就近了。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林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过去的那些记忆。那是他们这段婚姻的真正起点,也是纠缠不清的一堆碎片,被细线勉qiáng拼凑在一起,最后分不清究竟是谁对,又是谁错。
今年的中秋,和以往一样,是林阙独身一人回本家过节,与家人凑个团圆。
夏谐从未与林阙的父母见过面,他不愿。
这个中秋夏谐照旧是在实验室过。说实话,这座屋子若要说是一对伴侣的家,那实在是太可笑了,这可笑里又带了些可怜的意味。夏谐的实验室倒更像是他的家,林阙每日按时下班,又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过是守着座寂寞的空屋,只能在夜里捕捉风声。
中秋这晚,七点时分,林阙准时到了父母的住宅。
和林阙的那片老旧社区不同,林父林母住的反而是郊野处的高档住宅区,欧式的小别墅,周围环绕着花团锦簇的院子。林阙踏着大理石的台阶往上走时,看见低处的池塘里几只黑天鹅还未歇息,分外卖力地在灰绿色的水波里游来dàng去。
这片住宅区傍湖而建,迄今不过十来年,从安保物业的服务来看,一直做得非常不错。入夜后,小区里分外幽静,这里似乎连宠物都极为懂得体贴人,乖乖跟着主人走,并不乱叫。林阙向门口走去时,看见屋子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极为热闹,不只是他们家,周围的别墅也都亮着灯,耀眼浮华,像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父母亲搬来这里,也快有十年了。自从出去读书工作后,林阙每年也不过是在中秋过年回去一次,每次来到这里,他总还是有挥之不去的陌生感。
他记忆中常浮现出年少时成长的那座大院,门口设了两个岗哨,常有穿着绿布军装的年轻士兵立在那里,背后还背着一把枪。铁门进去后是长长的一条林荫道,两边的树十分高大,围拢到中间,将天空遮蔽起来。那一户户的人家,就藏在这些树的后面。
想到这里,林阙已经打开大门,走了进去。
“我回来了。”林阙一边笑着说道,一边回身关上门。
林母正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个小儿,听见声音便笑眯眯地站起来:“阙儿回来啦,你也晓得回来!”,林母往林阙身后微微望了一下,见他又是孤身一人,嘴唇不由稍稍抿起,但很快继续笑起来:“你每次都是这样,踩点踩得很准!”话音还未落,怀中的孩子撅起包着纸尿裤的屁股,正要努力朝外爬,林母只好把他捞回来,轻轻在屁股上拍了一下:“不像话,不要乱动哟,马上就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