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赵邯郸十五岁,他忽然意识到他真的有可能不是林孤芳的儿子。
老高发动了车,看样子是要去和悦园。沈宁居然还住在那栋房子里。赵邯郸心中一凛,一股寒意直窜脊背,他想沈宁真是不同凡响,自己都受不了的地方他却住得心安理得。
“王律师也在等您,”老高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协议已经拟好,等您过去签字。”
赵邯郸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街景,他头脑放空,只一个念头忽然从眼前飘过来,像路边醒目的huáng黑警示牌。
不知道沈宁现在长什么样子。
☆、阿宁
走下车,还是那栋房子。一别经年,除了爬墙虎更旺盛,跟赵邯郸记忆里没什么差别。这地方有它自己的时间。老高替他打开门。过去像扳开瓶盖的啤酒,“噗”一声冒出来,气泡在他脸上炸开,赵邯郸顿了一下才走进去。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陈旧的味道,像是懒于经营的校图书馆,地方太空旷,人又太少,纸张被一页一页蠹出虫dòng,厚重的硬壳包裹着旧日的粉尘,一抚便是厚重的灰。赵邯郸走到客厅,当头是一盏巨大的花瓣形吊灯,林孤芳挑选的,打开时灯火辉煌,玻璃罩会把暖huáng色的光线铺满整个空间。他们很少聚齐在客厅,所以灯不常用。有时候,赵邯郸会忘了还有这盏灯的存在。
王一度坐在沙发上,一成不变的黑色西装,面前平摊着两份文件,一只钢笔吸足了墨,安稳地用撑子架起来,笔尖微微湿润。
跟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
赵邯郸有点不想去看纸上的内容,他被那场梦魇住了,被这个场景魇住了,死亡的气息挥之不去。连那盏吊灯都悬悬欲坠,似乎随时能落下来,把他们砸成肉泥。
“大少爷,您回来了。”王一度站起来,恭敬地半鞠躬,一举一动滴水不漏。他近视了,鼻梁上架一副眼镜,视线隔着镜片更不可捉摸。作为家族律师,他一直态度暧昧,正如正义女神总是蒙着眼。
“请您签字。”
赵邯郸拿起笔就签上自己大名。内容是不重要的。他慡快的态度似乎取悦了王一度,这位资深律师露出一点细微的笑容,“大少爷总是让我们很好办事。”他大概是指四年前赵邯郸自愿放弃沈常遗产那件事。赵邯郸摆摆手:“王律师都打点好了,我也省心。你总是不偏不倚的。”
不偏不倚地倾向沈家。
王一度收起协议,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走之前他对赵邯郸点头致意,说:“二少爷在阁楼。”话音刚落,楼上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王一度“啊”了一声,随后微笑。
“二少爷就拜托您了。”
而后事不关己地走开。
赵邯郸皱起眉,他一边上楼梯一边问:“没人看着他么?”楼道里回dàng着他渐近的足音。老高比他急不少,早上了二楼等着赵邯郸,听他问话,忙说:“本来是有的,但二少爷今天情绪不好…所以…”
也是。赵邯郸想道。沈宁的脾气跟长相可是两个极端,再加上之前发生过护工受伤的事情,现在恐怕没人肯接近。这些人是乐得白领工资,连打扫都敷衍。就连老高,赵邯郸瞥过他手腕上的金表链子,可能也在他眼皮底下偷东西。做人做到这份上,沈宁,你瞎不瞎啊。
等等,不能这么说。赵邯郸提醒自己。因为他是真的失明了。
“有钥匙吗?”赵邯郸指了指门锁。他没有收敛声音,就是要沈宁听到。老高开始翻裤腰上的钥匙串。钥匙插进锁孔,拧转,咔咔哒哒像倒计时的炸弹。赵邯郸推开门,房间里是黑的。窗帘严实地掩着,像是巨大的巢xué,一架三角钢琴乌鸦般栖息在中央,每一根羽毛都闪着乌黑华美的漆光。在这黑色羽翼之下,沈宁坐在琴凳上,他没有穿鞋,长裤下双脚□□。走道里的光洒过来,在地上辟出一道直线,照亮散落在羊毛地毯跟地板上的碎瓷。亮光攀上沈宁的肩,把他斜向劈成两半,无论哪一半都是一样沉默。赵邯郸打开灯,沈宁裤子有些细小的闪烁,仔细一看,是蹦到他身上的碎瓷末。
赵邯郸指挥老高去清理,他走上去,直走到沈宁面前,沈宁还是垂着头一动不动。赵邯郸踢踢他的琴凳,震下一些瓷粒,说道:“我妈已经很喜欢这个花瓶。”不等沈宁反应,他坐上琴凳,与沈宁隔一拳的距离。“不过人都已经走了,我不怪你。”
“不高兴?所以要砸点什么泄愤?还是不小心碰倒了?有没有想过踩到碎片要怎么办?”赵邯郸静静等了一会儿,沈宁仍不说话。
老高清理完碎片朝赵邯郸望一眼,赵邯郸便让他先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