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了电话,没有人接,再拨时,刚刚还只是间或爆发欢呼和惊叹的人群忽然开始尖叫,季鸣则远远看见有冒着烟的东西被扔了过来,周围的人开始骚动,有人掏出口罩,有人用围巾裹住脸。季鸣则有些怔忡,他脖子上有一条昂贵的Vicuna骆马毛围巾,他要把脸埋进这种安第斯高原生物的皮毛中吗?不等他决断,一股刺鼻的气味已经笼罩过来。季鸣则观察着,他想躲回街边的商店,但这似乎并不现实,商家开始落锁,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些商店外面堆着木板。警察开始无差别揪着人打,有年纪很轻的女生被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尖叫。警棍下冰雹一样落着,隔在他和奢侈品店之间。
人们开始四散,季鸣则被裹挟着,懵懂地也跟着在街上做布朗运动。
才跑没多远,前面人群又不动了,仿佛是叫装甲车堵住了路,警察举着防爆盾,严密的站成了一排,高压水枪的枪口正对着人群,一冲,便连着冲倒两三个躲闪不及的人。一个人手里的摄像机眼看完了蛋,镜头盖飞过季鸣则眼前,北京来的地产商感到一阵眩晕。
他站在后面正发懵,忽然被人一把拉到路边行道的摊子后面。季鸣则心想这是什么法国热心路人,定睛一看,唉,哪里是什么倾盖相逢,竟是冤家路窄,即使戴着口罩,季鸣则也能一眼认出来,那样明亮的眼睛和眼尾的小痣,却是他三年前一声不吭跑没了影的男友。
第2章
孟时雨似乎变瘦了些,他抱着一叠报纸,衣服正面贴了一个红底白字的贴纸,三个字母是cgt。他们互相打量着,似乎一秒都没有,又似乎过了三个秋天之久,孟时雨的目光垂落下去,在季鸣则手上的购物袋停了半刻。他没再说话,松开手,把头扭开,又装作一副不认识的样子。季鸣则连忙抓回去,“孟孟!”
再放手他便是傻子!
孟时雨刚要说话,一颗烟雾弹恰好打了过来,CBD里积攒的经验在街头没有任何用处,季鸣则笨拙地站在原地,正正好好呛了一大口,眼泪刷就流成了河。
季鸣则多少年哭过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伤害他这样一个地产集团的领导?警察用的催泪弹质量真好,法国此时展现出她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实力,制造业水平确实领先全球,催泪气体里还加了佐料,从嗓子眼辣到人心窝里,叫人哭得比父母葬礼上都惨痛。季鸣则闭着眼睛急剧流泪,连个缝都睁不开,不一会儿,嗓子也火烧火燎地开始发疼。他感觉孟时雨把什么东西挂到他耳朵上,遮住了脸,这在喊什么啊,他想,médecin? 那是什么?
有冷水浇到他脸上,季鸣则想用手揉,孟时雨按着他,就像过去在chuáng上,他按着孟时雨一样。季鸣则感到自己的眼睛被撑开,5毫升一支的生理盐水被人毫不吝啬的一眼来了一支,他终于能睁眼了,他看见一个戴着护目镜和3M口罩的法国姑娘,迷彩冲锋衣外面套了白色罩衫,上面画着醒目的红十字,栗色的头发上顶着个白头盔,头盔正前方也有硕大的救援标志。
“好少见亚洲人。”
“他是游客,你看手提袋。”
“哦啦啦,我简直想发推特。”
“不要吧,是我朋……我刚好认识他。”
“那你该劝他捐钱。”
季鸣则眯着眼睛听他俩说得有来道去,姑娘眉眼活泼,中间不知道孟时雨说了什么,她那两条眉毛很不得去挑天上。季鸣则心里急得痒痒,无奈他法语实在速成,每句也就听懂最后一个词,他见法国人起身要走,忙说了声merci,姑娘弯弯眼睛,背着包跑走了。
刚刚的难受劲儿似乎已经过去,季鸣则坐在椅子上睁眼闭眼慢慢缓着,他听见孟时雨断断续续地咳,孟时雨有多娇气没人比他清楚。季鸣则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口罩,忍不住有点生气,“你把口罩给我做什么?”
孟时雨垫着脚一歪屁股坐到桌子上,摸着胸口胡说八道:“刚刚没看清是你,现在后悔了。”
放三年再往前,季鸣则说不定要乐了,孟时雨说话就这风格,不损人他难受,但今天季鸣则拿不准该怎么接,毕竟孟时雨当年说跑就跑,如今俩人还能对话已经是老天爷眷顾。
“你认识刚才那个女生?”季鸣则到底有些好奇。
孟时雨摇摇头,“她是street medic,街头军医,就是在游行中负责帮助示威者的,法国警察可他妈的……”孟时雨忽然又闭了嘴,“嗨,说了你也不懂。”
沉默在两个人中间探了探头,街上恢复了“秩序”,马路中间装备齐全的示威者有节奏地喊着口号,用颜料瓶和烟花去打蓝色的警车,道边一溜儿轻伤立刻下火线的人负责鼓掌,分工明确,有条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