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货车上下来,何株面前是一座破酒吧。
脏辫——自称金哥的男人,用草帽不断扇着风,顺便和路过的本地美女chuī口哨。
他骂骂咧咧天气热,一边焦躁地看着手机。终于,一个瘦得和猴一样的男人从酒吧里耷着拖鞋出来。这人穿得很破烂,就是当地常见的白棉背心和短裤,但嘴里叼着根价值不菲的雪茄。
如果不是一口流利的中文,何株根本分不清他和本地人的差别。
金哥很激动地迎上去,不停寒暄讨好;男人只是懒洋洋抬起三白眼,示意他到边上说话。何株等了大概有半小时,想看看手机打发时间,但是自己的手机在金哥那。
两人在树荫下说得起初很好,后来又有了点争执,金哥不断在比着数字的手势,似乎在扯金额的事情。
最后男人比了个“7”,金哥比了个“3”。
“过来。”金哥对他招招手,和招小狗一样。何株只能忍气吞声过去,寒着张脸。
男人问:“你现在能开工吗?”
何株没反应过来。
“现在,马上开工,有很多单生意在排队。”他说。
何株呆了三秒,转身就走。金哥穿过马路抓住他,想把他拖回去。
“我确认过,这个是不是合法的,你说是合法的!”何株难得语气激动,在炎热的天气下,额头满是汗珠,“我只在马来西亚本地的合法医院做——”
“是合法的,是合法的。东南亚嘛,医院不像咱们那儿那么规范,有的就是小诊所,但肯定合法,有双方的协议的!我让他带给你看!”
何株必须给自己找一些底牌,而他唯一的底牌,是严武备。
“我警告你,”他一字一句,“我最好的朋友,是警察,是刑——”
话没说完,金哥猛地捂住他的嘴,狠狠地将他摁到街边行道树上,下了死手,何株顿时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何株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几个高年级的孩子在午休时候拉到操场角落的树边,那些人将他摁住,把毛毛虫从他衣领口丢进去,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叫。
严武备从教室窗口看到了,居然从二楼窗户跳了下来,抓起地上的羽毛球杆就冲了过来。
“——同学我认识你吗?”
“好像见过,你是住我家楼下的吧?”
“为什么帮我啊?”
“——刚看了本武侠,想试试当英雄。”
“……你有病吧。”
“X,你才有病吧?”
……
何株回过神,他已经被金哥拽了回去。金哥嘴里骂着:“MD,哭哭啼啼的gān什么?神经病……”
那个瘦子皱着眉头看满脸是泪的何株:“他行吗?我第一次看见医生先哭的。”
“他就这鸟样,我第一次讨债去的时候他抱头蹲在马桶边哭了好半天。”
“先上车再说。”
路边有辆贴着“优质大豆”字样的面包车,两人把何株拉上这辆车。何株又哭了,他意识到了事态的性质,他们是在中途换车,这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正规手术。
这趟路程足足开了四个小时,车开出城市,四周都是荒野景象;通过一座石桥时,瘦子丢过来两个眼罩,要求他们戴上。
之后又过了一个小时,黑暗中,何株晕车了,吐了几次,金哥哇哇大骂,但这都没能让他们停车。
面包车最后停在一座歌舞厅前。
何株其实看不见,他只知道自己被拉下车,然后开门声、蹦迪音乐声、扑面而来的烟臭味,有点像童年回忆中的迪斯科舞厅,只是音乐震天响,却连一丝人声都没有。
带路人带着他们从地面往地下走,七绕八绕迷宫似的;地下反而有人声,能感觉走道两侧都有人,还有说话声,但都是用本地的土话,他们听不懂。
然后,何株闻见了熟悉的味道。
——医用消毒剂的味道。
眼前乍然明亮起来,他好像身处于一个手术准备室。说是“好像”,是因为以何株的标准来看,这地方更加像是个按照手术准备室场景搭起来的情景剧场。
没有几样东西摆的是对的,就连他们这样直接走进来,其实都是不对的。
但其他人显然不在乎,甚至还有人嘴里叼着烟——只是没点上。有七八个人等在里面,穿着不合标准的无菌服。
瘦子和自己人讨论了几句之后,就递了份手术计划给何株。打印纸上都是英语,这是两份肾脏移植手术,以及一份肝移植手术。
他茫然地抬起头:“我不能就这样动手术……”
“早上的化验结果在计划书下面。”
“不是,我不能……我需要和写这些计划的医生谈……这不正规……”
“你没办法和他谈话的。这很正规,双方都自愿。”
何株还想再问,但瘦子已经不想回答了。他对两边的男人说了句话,接着,两人就朝着何株走来。
“今天必须手术——不能再拖了。”
他被瘦子的人压住,qiáng行戴上眼罩拖了出去,被塞上车。十五分钟后,车停了下来,附近有水声,还有小孩子们的吆喝声。
何株被拽到水池边,眼罩被拉去——在他眼前的,是一处大约五十平的水泥池,里面的水浑浊不清,看不出是养什么的。
带他来的两人显然不会说流利的英语或中文,男人只会说“Do”,然后搓搓手指,“money”。
“Not、do……”
——然后,男人指指水池。
有几个黑黝黝的小孩站在对面的水泥壁上,笑着朝池子里丢小土块。水波惊动了水下的生物,恶龙般粗糙而坚硬的表皮慢慢浮现出倒影……
那是十几条体长将近两米的鳄鱼。
“Die.”
他又搓搓手指。
“Money?Die?”
何株被送回了地下手术室。
里面除了瘦子,已经没有其他闲杂人等了。参与手术的其他人员正在桌边做准备。
好在这些人都会英语,可以进行沟通。瘦子把指挥权jiāo给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等一下。”何株叫住他,“我不能动手术。移植手术至少需要两组人员,你们应该再拉一个医生过来。”
“本来有两个,都死了。临时只能找到你。”
“……好吧。但是,我还是不能动手术。”
瘦子深吸一口气,几乎失去耐心,考虑是否把他拉去鳄鱼池。
“——除非他们把无菌操作做到位。”何株指着那些手术人员,“所有人把身上这堆东西脱下来,换新的无菌服,严格按照无菌服的穿戴步骤。”
金哥靠在走廊里,和那群人一起抽烟,等待手术结果。
或许这是他的一种天赋。不管对方是自命清高的读书人,还是这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他都能与对方迅速打成一片,就算语言不通也没关系。
哪怕用比划,他也能和对方比划出一个荤段子。
在讨债人的同行里,金哥的业务水平很不错。脑子不活做不了这行,讨债所需的技术含量,甚至比写字楼里的白领还要细致。
一个对象拿到手,就要掂量出能从这人手里讨回多少钱,也知道这人能被bī到哪条底线;借钱的目的也很重要,民间借贷中,不乏有借到钱后就自杀的人。
那种就仅仅只是为了钱。
主要的借钱借口有装修、公司周转、看病和旅游,前五期一般都能还上,五期之后就是个分水岭。
金哥在工作中最大的阻碍不是欠债人,不是警察,而是其他的讨债人。一般沦落到需要催债的人,往往会从不同的多家借贷公司借款。如果被其他公司雇佣的讨债人先一步“榨gān”,那晚去的自己就讨不到一分钱了。
要能更快查到对方的下落,要能劝对方相信,优先把钱还给自己,才是最好的选择。他甚至还要保护欠债人,让他们免受其他讨债人的骚扰,以此“垄断”对方的还款能力。
像这次,何株的母亲何秀,基本就是个赌狗。她所有的钱都拿去赌了,光靠儿子,根本没有还清存款的可能。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他的身价是很容易被透支的,也许有的讨债人会拉何株去做处方药的生意,围绕药品做文章,长期合作也许能赚个小几十万……
但一旦被抓住,何株就将一文不值。
可是,这个活不同。
药品的灰色生意确实拥有bào利,但是和这个手艺相比……
全球的器官jiāo易利润,据说,每年已经超过了十八亿美金。
这也是个被几股势力“垄断”的产业链。十八亿美金,和其他大型行业相比不值一提,可如果考虑到,所有利润都只由几股势力来瓜分,那一旦能从里面分一杯羹,就将有巨额的收获。
——富贵险中求。
似乎这边之前的两个医生“出了事”,但手术是不能拖的,于是这边的接头人——瘦子,决定铤而走险,第一次也从中国去找医生。
这是风险很大的事。以往,他们能合作的医生大多来自土耳其、伊朗和以色列等地。
并不是说其他地方的医生请不来,而是成本太高。
金哥用“物美价廉”的开价,把何株的第一次给卖了。细算下来甚至还有点亏,但无所谓,只要第一次能成,后面就有更大的议价空间……
只要能成……
这时,旁边传来开门声——何株从那个雪白的世界里出来了,走回了充满烟臭味的人间。他还穿着手术服,因为戴着口罩,表情含糊不清。
“……回去。”看见他,何株发出颤抖的声音,“弄完了,我要回去……”
“弄完了……是指……?”
“全部……做完了……”
何株想用发颤的手指解开口罩,但试了几次,都没能摸索到口罩的系带。金哥掩不住狂喜笑意,想安抚安抚他,结果,何株直直倒了下去,昏死了。
和他日常的工作不同,这样的手术,医生仅仅负责到手术结束的那一刻,不需要再跟进后续。
在汽车旅馆里,何株醒过来后就崩溃大哭,哭了吐,吐了哭,闹着要回国,不要再转去泰国。
“我以前有抑郁症,我求求你,你把护照还我,我不行了,你放我回去……”
“我们把泰国的活儿gān完了就回去,宝贝,心肝,很简单的。弄完后哥给你找人妖慡慡,好不好?弄完就——”
“救命啊——救命啊——”
金哥骂了一声,抄起枕头压住他的脸,死死把他的尖叫声闷住。被闷住的惨叫声中,何株依稀在喊严武备的名字。
“什么‘盐五’‘糖五’的……别哭了!来,给你钱,小钱钱小钱钱!”
金哥手忙脚乱从衣服内衬里掏出一些现金,扯了几张给何株。看见纸钞飘落在身上,何株呆住了,竟真的不叫了。
趁这个机会,金哥给他点了支烟塞进嘴里,他就呆呆抽烟,眼圈血红。
“我不想去泰国,我请不出假了,我撑不住了……”何株可怜兮兮抬起头,素日里自命清高的脸上挂着哀求,“求你了,好不好……”
金哥嘴上说着考虑考虑,但其实刚才就收到了瘦子的消息,说泰国那边的摘除手术有人处理了,不用他们去。何株如获大赦,蜷缩在被子里,哭着睡着了。
回国之后,金哥要跟何株回家,再好好和他“谈一谈”。
毕竟是国内的家中,人的情绪会稳定些,很多事也能讲得通。回去的路上,何株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开机的时候,消息通知爆发式的弹出,几乎把手机卡死。
严:你去哪了?我联系不到你。
严:你单位说你请假了???你人没事吧?
……
金哥抢过手机看了眼:“这人谁啊?你女朋友?嘿嘿,幸好咱们没去泰国,否则可说不……”
何株把手机抢了回来,一言不发。
何家的门口,还有金哥带人讨债时留下的红油漆印。金哥嘿嘿笑:“赶明我带人把它抹了。你好好休息哈。”
说话间拐过楼梯,见一个人静静坐在台阶上,等着他们。
——是严武备。
看见严武备的刹那,何株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就从上方直接扑下来,扯住金哥滚下楼梯,开始了单方面的痛殴。
何株把严武备从金哥身上拖开,严武备还补上一脚,啐道:“人渣!”
把人拉开后,两人去了附近的咖啡店。严武备以为他被讨债人非法监禁,但何株说,只是和脏辫一起去找妈妈的下落。
“你有事先和我说好不好?你信我还是信他?你和他去找何阿姨?”
何株还想辩解两句,但严武备自己找到了理由,何株从小就很好欺负,估计是被威胁了。
严武备拿他没办法:“——去收拾东西,搬我家去。这几个月,你先住我家应付。”
何株沉默了一会儿。
“……我可能又发病了。”
严武备听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我在呢。”
两人回何家收拾行李,从药箱里,何株还带走了一堆药。虽然都是过期药,但他一点都不想去医院开药。
往公共停车场走的时候,严武备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家边上那家老字号熟食店还开着吗?买点晚饭回去。”
“好像……”
工作日的中午,住宅区外的马路上并没有多少人。两人在没有红绿灯的路口折返,刚刚走出没两步,身后就有辆卡车呼啸而过,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背过去。
严武备骂了句脏话。那辆卡车和疯了一样,直接闯过前面路口的红灯,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