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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那个手术,它合法吗?”

一个红衣服的年轻人坐在赌桌前面,很困惑地看向身旁的经理。

“为什么我不能玩?”

经理佝着背向他,脸上带着很温和的微笑:“老板嘱咐过……”

“老板嘱咐过什么?”

“——自己人不能上桌玩。”

年轻人朝四方看了看,往这边来的赌场保安正在增加。他又歪着头问经理:“为什么?”

“因为是老板的嘱咐。”

“所以老板的嘱咐,和我有什么关系?”

保安们都站到他的座位旁,但没一个人上来将人拉走。

经理的语气放得更柔和:“因为你是这艘赌船的保安队长。”

年轻人“哦”了一声,又思索了很久。

“——我是你们的‘自己人’。”

“是的。”

“自己人不能上桌玩,否则会被处罚。”

“是的。”

“什么处罚?”他有点孩子气的双眼睁大了,发出明亮好看的光芒,“——是这样吗?”

下一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甩刀,刀刃经过皮肤、血肉、骨骼,最后敲在铺了绒布的赌桌上,发出敲椰子壳似的声响。一根带血的无名指滚落到红筹码堆里,和红筹码的颜色混在一起。

周围短促响起了其他客人的低声惊呼,但经常来这艘船上玩乐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类事件;至于那些保安和经理,满脸都是无奈。

“……你玩吧,阿修。”经理让步了,让人找船医上来。

叫做阿修的年轻人根本没听他的话,还在冒血的手整理着筹码币堆。他的双手上,其他的手指都有接肢的手术痕迹。

夜里,灯火璀璨的巨大游轮在黑暗的公海中徐徐驶过,赌局永无止境。

金色灯火映照紫色船身,让它成为黑天鹅绒上的紫晶。当船经过一片海域时,三具麻布裹住的人体被水手从甲板丢下大海。麻布里裹着石块,挟带尸体下沉,在月色微弱的夜里,它们一直向海水深处落去,最终,沉没在无数海底的尸堆之上。

在长休的时候,严武备抽空去了一次市二医院。

也不是去医院看病,只是给好哥们探班。

严武备在门口的小食店打包了一份卤鸭头。他用一根指头提着,循着上次探班的记忆,哼着歌从楼梯晃到了七楼。推开消防门,病房里的声音以及那种病房特殊的气味顿时涌了出来。

医院和学校是他最不喜欢的两个地方。不过因为好友何株是这里的医生,他偶尔也会主动过来探个班。

下午的阳光密布光尘,从玻璃窗外在病房走廊里洒成细长的一条。移植科的观察病房很安静,要比其他科室病房都安静——这里的病人,用何株的话来说,都怕吵到自己新装的器官。他们害怕吵醒器官,让它们意识到这里并非是原来的屋子。

严武备不慡,他不喜欢朋友这副说教的口气:“……我知道你说的是排异反应。”

何株眯起眼睛:“我没说你不知道。”

虽然警察听上去是个有些老大粗的职业,让人想起裹着旧大衣、身上落满烟灰、在目标家门口蹲点几小时的画面,但像严武备这样的刑警,对于各门各科的常识必须非常jīng确详细,甚至融会贯通,才能将看似无关的线索融会贯通起来。

何株总是摆脱不了那种外行人的偏见,喜欢用哄小孩的口气和他解释。

红色塑料袋在手指上旋转,里面的卤料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还是热腾腾的。这让严武备心情很好,热腾腾的下酒菜总能让人身心愉悦。

还是午休,医生办公室里没留几个人。两个学生趴在厚厚的教材上睡觉,一个护士靠在窗边玩手机,值班的住院医师和两个家属在角落里讲解病情……这样悠闲的场面不多见,只是扫了一圈,没见到何株。

护士告诉他,何医生还在台上,没下来。

贵人多事,那就等吧,也只能等。

严武备大概等了有半小时。有医生知道他是何株的朋友,又看见他胳膊上的绷带,以为他是来找朋友帮忙换药的。小护士笑他:“你直接去门诊排队说不定都已经排到换药了。什么伤啊?包成这样。”

“枪伤。”严武备用单手熟练地撕开保鲜袋,卤味的香气顿时弥漫出来。

——说起枪伤,他昨天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把枪口塞进一个人的嘴里,那个人跪在地上,严武备扣动了扳机。

又过了一个小时,何医生依旧没有回来。午休早就结束了,科主任午休回来,也在问何株的去向。

卤味吃完,严武备决定再出去买一点。

医院的电梯简直血妈的慢。严警官哼着老歌,依旧是走楼梯井。而就在推开消防门的时候,他见到楼梯井的拐角里站着三个人。

其中有一个人是医生,戴着口罩和帽子,被另外两人堵在拐角。严武备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等了一个半小时的人:“何株!”

至于另外两人,来者不善。

那两人和何株绝对不是朋友。他们看见严武备的时候,双方之间像电磁圈般微微起了排斥力——这种预感很奇怪,只有警察和心虚者之间会迅速产生。

两人中,一个大概二十来岁,人微胖,个子极高大,背后带着文身。另一个是扎着脏辫的男人,年纪更大,三十多岁,浑身烟臭味,穿着亮huáng夹克;他转头时,嘴上和眉骨上的银色穿环闪闪发亮,非常惹人注意。

反而是高大的胖子首先起了退意,只是脏辫站在那不动,他也不敢走。

看来脏辫是他的头儿。

脏辫甚至还对严武备露出友善的微笑:“这是何医生的朋友吧?既然有朋友来了,那正好更能够谈一谈。一期本来是要还三万二的,但是我们也尊重医务工作者,给您啊,降到两万八了。您这位朋友能帮忙吗?”

严武备快步过去,把何株护在身后:“怎么了?和钱有关?”

“是这样,”脏辫笑得和气,搓动手掌,“何医生呢,是他母亲何秀的担保人。现在到了还款期……”

“借贷担保?你们是哪家的?”

何株从背后拉了他一把:“没事。别问了。”

严武备直接把他往消防门的方向推,让人先回办公室,自己留下来和两人谈。他对于这种人再熟悉不过——这都是小额放贷公司的讨债人,滴水不漏,在明面利息上绝对不会突破高利贷的限制,讨债方式也不会采用拳打脚踢,他们的放款和催讨,在台面上完全找不出破绽。

一群与法律、与社会周旋经验丰富的人。

如果何株被这种人缠上,凭医生那种书呆子级别的手腕,是根本不可能脱身的。

何株的家庭状况,是单亲家庭。

——在丈夫去世后,母亲何秀独自把孩子带大。何株也从原来的姓改母姓“何”。

现在是何秀用装修作名义借了钱,担保人填了儿子。钱无法还上,导致何株在医院被讨债人堵住。

严武备抽出两支烟丢给面前两个人,差不多弄清了来龙去脉,也暂时将人劝退回去。毕竟在医院催债不可能催出钱来,要是何株因此没了饭碗,更加是得不偿失。

他回到医生办公室。好友正坐在窗口,手指夹着没点上的烟,烟纸都被揉皱了。

“阿姨借了多少?”

“……和我说是为了装修老房子,先是借了二十万。后来才知道,老房子已经被她抵出去了,全都拿去赌,倒欠了两百万。”他丢开烟,叹了口气,“她躲起来了,没还款,欠款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现在一共是二百四十多万。”

二百四十万,就算不计之后的利息,对于何家也是一笔天价巨款。

“你知道她在哪吗?”

何株摇头。何秀已经失去联系三周了。

努力不去想母亲的事,他的目光落在严武备的绷带上。上次在云南执行特殊任务时,男人受了枪伤,也因此得了长休。

“你的伤怎么样?”

“小伤!”

“两个弹孔,不叫小伤。”

他替严武备的伤口换了药。伤口恢复得还好,只是看上去还是血肉模糊的。安静的办公室里,其他人都有事出去了,只有他们俩。

窗台上摆着两瓶半死不活的龙爪兰,土里按满了烟头。只有科主任和他的徒弟何株敢在办公室抽烟。科主任抽老中华,何株喜欢抽日本烟,看烟屁股就能看出来。黑色泥土里埋着的细长日本烟屁股显然比国产烟要多,可想而知这家伙最近抽了多少烟。

严武备开车送他回去,在小区门口停下。

两人在自己的领域都一帆风顺,年轻的严武备已经是重点刑事行动组的副组长了,上次行动中负了伤,也记了功,现在有人联系他准备“相亲”。

何株笑他:“难怪那么晚不结婚,心思不纯啊。”

“你们不也是吗?都等着院内介绍对象,彼此都省力……”

后视镜里,两人相视一笑。

何株懒得考虑这种事。他的履历足够漂亮,也遇到了不错的老板,有同门提携,哪怕有裙带关系也只是锦上添花。但像严武备那边,到了某个级别,婚姻就是重要筹码之一了。

看他的眼神,严武备就知道,这家伙又在自命清高。

“有本事,你自己去和那群讨债的周全。假清高。”

何株有一张好看的脸。戴着无框眼镜,白净秀气,不笑的时候有点冷漠,笑起来却有种特殊的味道。他也不是女人,不知道怎么形容,但高中时候,有女孩子说何班长有种“斯文败类”的感觉。

这不是骂人的话吗……他想。

后来知道,有时候不一定是贬义。因为有时他也觉得,何株笑起来时,像个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败类。

将何株送回家后,严武备接到上级电话,让他别休了,滚回去gān活。他的车消失在马路的拐角,何株正要往小区里走,黑暗中闪出一个带着烟臭味的高大人影。

——是那个“脏辫”。

也不是第一次在家门口被堵住讨债了,何株虽然不满,但只能低着头站在那。根据他的经验,对方不会动手,只是言语上羞rǔ一番,顺便和过路人嚷嚷何家欠债的事情,给何株增加压力罢了。

双方接触次数多了,这群讨债鬼也知道,何株就是个软柿子,可以往死里欺负。

债多了不愁,随便了,忍忍也就……

何株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点老赖心态了。

但这次,脏辫居然没有上来就冷嘲热讽。他直截了当:“我其实心里也知道,何医生这个条件,两百多万,半辈子都还不清。”

“……你们知道就好。我妈到底欠了多少,欠的数目我会努力还,你们虚加的那些……”

“哎,别别别!我们可是合法合规的借贷公司,一分钱都不会算错的。你看,借钱先要‘砍头’,两百多万,‘砍头’就是二十万,对吧?再往后面,有拖欠费,这个比例是累加的……”

何株绝望地看着他。这番解释,催债人每次见面都会qiáng调一遍。每一道公式都摆得清清楚楚,全都写在妈妈签的借款合同上。

“但是呢,”脏辫嘿嘿笑了,“何医生是尖端人才呀,我们都查过了。前途似锦的外科医生,那以后可是潜力股。你的债务由我带人催讨,其实我也类似个外包——你能还的钱越多,我拿到的分成报酬也越多。咱俩不是敌对关系,该互惠互利。”

“所以呢?”

“所以,我通过哥们,找了个能来钱的活。”

“……‘飞刀’?还是药贩子?”

何株不傻,稍微一想,能从自己身上来钱的办法,无非就那么几种。

脏辫啪得一拍手:“就是那个,‘飞刀’。”

何株笑了:“我的手术是什么手术,你清楚吗?在这儿,国内,这种手术,你们没有多少操作空间。”

——所谓的飞刀,就是让医生离开本院,去外院进行手术,手术费中有些可以双方商榷的空间。

如果何株主刀的是其他类型的手术,比如整容,也许这是个还清贷款的方法。

但是,何株的专业,是器官移植。

这类特殊手术,在国内并没有留下多少可以后台操作的灰色区域。谁敢碰,一旦被抓住……

脏辫咧嘴,露出一口烟huáng的牙。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国内不行,就跑国外啊。”

凌晨,严武备回到了办公室。办公室及附近几间的灯都是亮着的,在夜里格外白惨。

大致的情况,同事在刚才和他说了一遍。他们在云南河口办的那个特殊案件,有新的进展。

——十五具青年男女的尸体都被摘取了部分内脏,沿着红河漂流至境内的充东县。死者身上没有证件,经核实都是越南公民。

被杀害后弃尸河中,整个过程都发生在对面。这边做完常规的工作后,就将尸体运送了回去。

严武备负责沿途运送的护卫任务。进入越南后,运输队在jiāo接时遭受了不明势力的袭击,他的枪伤就是因此留下的。

因为发生枪战时,尸体还没有jiāo接完毕,这边也被搅了进去。

越南那边,总算有新的消息过来了。

案子的起因,应该是和器官jiāo易有关的黑产。那边打掉了一条短链,火拼时击毙数人,发生枪战的时候,窝点内正在进行一场肾脏移植手术,地下的黑医被打死两个。

何株在机场,拖着行李箱,寻找着那个“旅游团”。

飞往马来西亚吉隆坡的航班,将在四个小时后起飞。但这并不是他最终的目的地,在马来西亚,脏辫的兄弟会安排他待上五天,然后再转向泰国。

他看见了那个花花绿绿的旅游团,里面的人都穿着去海岛旅行的那种服装,年纪在十几岁到五十几岁浮动,看上去很正常,就是个普通的旅行团。

一个穿着大花衬衫的男人从人群里冲出来搂住他:“兄弟诶!”

——是脏辫。不过今天没梳脏辫,只是用个头箍,把臭烘烘的卷毛给压住了。

团齐了。人们跟着导游,闹哄哄朝着值机口走。脏辫没让他跟着一起走,而是从他手上拉过行李箱,带着何株以上厕所的名义跑到偏僻处,蹲地上打开行李箱仔细检查起来。

脏辫的心情很好,叼着棒棒糖,哼着一首说不出名字的老歌。

“我想再确认一次,这个手术,在当地是合法的吗?”何株的声音有点发颤。

脏辫停下动作,抬起眼,嘿嘿笑着看他。

“当然,百分百,”他笑道,“就像我们放贷一样,绝对是合法的,一点漏dòng都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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