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有因果循环,也相信,报应不慡。老季的死,还有我的病,就是最好的证明。
老季因为背叛了家庭,不忠于婚姻,遭了报应,死得难看。我……也是因为做了错事,才会受到老天这样的惩罚。所以我并不觉得自己冤枉,也不怨天尤人,反倒有种“终于还是来了”的解脱感。
从小,我妈就对我管得很严,后来我爸死了,全家都靠她一个人撑,她对我就管得更严,期望也更高。
大提琴是我四岁时开始学的,那会儿我爸还在,家庭条件尚可,学着培养下艺术细胞也没什么。可后来我家就剩我妈一个顶梁柱了,家庭收入锐减,本不该再学这种砸钱的乐器,我妈却不许。
有男人时这个家怎么样,没男人时这个家还得是怎么样。她虽然从来不说,但我能明白她的倔。她就是要让旁人都看看,她白秀英就算男人死了,一个人也能把我们培养成才。
我妈很辛苦,我妈不容易。为了让她省心,读书、练琴,我从不用她操心;照顾妹妹、包揽家务,我也不觉得为难,因为这都是我——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应该做的。只要能减轻我妈的负担,替这个家做些什么,任何事我都愿意去尝试。
也因此,当我知道学校拥有一个大学保送名额,这个名额还可以额外得到一笔优秀毕业生奖学金时,我才会那么高兴。
我想要争取这个名额,做梦都想。
但有时候,事情并不尽如人意。我的成绩虽然很好,可学校选人并非只看重成绩。
那会儿除了我,另一个最有希望获得名额的候选人是林笙,无论长相、家世,还是成绩,他都隐隐压我一头。而且和只顾埋头学习,不懂人情世故的我不同,他在学校人缘很好,老师们也都喜欢他。
某些人汲汲营营想得到的,辛苦维持的,另一些人轻轻松松就能拥有。从没有哪一刻让我那样明白一个道理——原来人和人的差距可以那么小,又那么大。
再不做点什么,我就要输了。可我怎么能输呢?
他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抢我的?
不甘的情绪那样鲜明,灼烧着心肺,以致于如今回忆起来我自己都有点惊讶,自己会如此在意。
然后,遭报应的事就来了。
我忘了那天为什么放学了还没有回家,可能是在学校练琴吧。当我走过长长的走廊,停在一扇教室门前时,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了教室里的林笙和冉青庄。
两人忘我地亲吻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
在一个男女都不允许早恋的环境里,两名男性之间的恋情,可想而知那是多么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一件事。
我本可以选择只当无事发生,默默走开,可我没有。
我告发了他们。
这事闹得挺大,一个是大有前途的三好学生,一个是无父无母,整天惹是生非的坏小子,所有的矛头几乎都指向了冉青庄。
是他带坏了林笙,是他诱惑了他。他是毒瘤,他应该被拔除。
最后,冉青庄被迫退学,不知去向,林笙则被父母送出了国,再没回来。我成了此事唯一受益者,顺利获得保送名额,进入了一流学府的音乐系就读。而我妈因为那笔丰厚的奖学金,多年来也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暂时远离生活的重压,不再那么为钱发愁。
虽然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或许还是会那样做,但现在想来,那可能是老天给我的一场考验也不一定。它将两条路摆在我面前,我选择了错误的那条,成了一个可耻的告密者,所以活该疾病缠身,不得好死。
这是我的报应。
我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获胜,改变了两个人原本光明的前途,毁了一桩美好的姻缘。我享受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一切,整整八年。现在,该是还回去的时候了。
在最后的日子里,在今天能够遇见冉青庄,一定是老天给我的另一个启示!如果我可以在死前得到他的宽恕,它便能减免我的罪。
快步走在回廊上,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混合云层中耀眼的闪电,预示着不久后一场雷bào的到来。
雨滴打在庭院中硕大的芭蕉叶上,嗒嗒直响,是原始的乐曲,与远处悠扬的华丽舞曲形成鲜明对比,两种声音jiāo汇在一起,钻入耳道,恍惚间给人一种神奇的割裂感。好像同时身处不同的次元。
“幺哥,今天看来客人是离不了岛了,马上风làng就大了。”
“前阵子刚出事,不要掉以轻心。”
“知道了。”
我一个人瞎走,也没人拦我,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方形回廊。从二楼望下去,正好是一座种满植被的庭院。
透过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斜下方的屋檐下立着几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说话间烟雾缭绕,全在抽烟。
我在二楼,加上植被与雨幕的遮掩,他们没发现我。
半眯起眼,我想看得更分明些,却怎样也没有办法看清里面是不是有冉青庄。
“幺哥,你怎么不在里面呆着啊?多好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那个被称为“幺哥”的人有些冷淡地回道:“太吵。”
“幺哥这是淡泊名利,不像那条烂蛇,一天到晚就想在大公子面前表现自己,防我们跟防贼一样。兄弟间讲究的是义气,他倒好,跟宫斗一样,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他要是哪一天翻车,我一定点pào庆祝!”
“加我一个,早看那个死光头佬不顺眼了。”
“他阿妈生他真不如生个卤蛋!”
“操,我爱卤蛋,你不许这么说它!”
他们几个越骂越来劲,将那“卤蛋”的祖宗十八代都要骂遍。可能嫌实在太难听,那幺哥将唇边烟蒂往脚下一丢,终于说了句:“行了,别说了。”
烟雾散去,那人眉眼逐渐清晰,比年少时更为深邃,也更硬挺,身量很高,起码有一米九……
是冉青庄没错。
“走吧,去外头转转。”男人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行,不能再让他走!
甚至忘了可以先出声叫住对方,我慌乱地急急朝身后楼梯冲了下去。
只是一层楼,我从没有觉得这十几米的楼梯竟是这样长。
所幸等我冲到楼下,他们几个也没有走远。
长廊的两端,我剧烈喘息着,没有再追,只是冲他的背影喊出他的名字。
“冉青庄!”
走在中间的男人一下停住脚步,以双手插兜的姿势回过头,眯眼朝我的方向看来。
距离近了,才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串黑色纹身,四个数字——0417。
南弦说过,合联集团的人,上到高层,下到马仔,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串专属的数字纹身,这是他们社团成员的标志。
所以……冉青庄真的成了金家的走狗。
为什么?他明明说过不会再走他爸的老路……
不知是紧张的还是刚刚追得太急,我这会儿膝盖都在颤抖。
他朝我看了好一会儿,视线缓慢在我脸上、身上不断描摹,看得我很不自在。最后,可能是终于认出我了,他和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独自向我走过来,而其他人则很快离去。
“真晦气啊,”将一根烟叼进嘴中,他低头“啪”地点起火,停在距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说话间从口鼻喷出一口白烟,“遇到你这家伙。”
呛人的烟味朝我飘来,迎面扑在眼镜上,像起了一层雾。
说话可真够难听的。
抿抿唇,好似没察觉到他的不善,我脸上堆起假笑道:“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你在这工作吗?”
他抽着烟,一言不发,视线往下,落在我胸口的紫色胸花上。那是一小簇葡萄风信子,上岛时乐队每个人都被分到一束,而宴会厅的贵客佩戴的则都是金色麦穗的胸花。
“我是,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我摸摸那束胸花,道,“就在宴会厅里,做派对演奏……”
“你到底想说什么?”冉青庄歪着脑袋,不耐烦地打断我。
怔怔注视着他,我有些被他问住了。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走廊上的壁灯模仿着烛火的跃动,在冉青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我……我就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不确定自己的歉意是否有好好传递过去,雨声太大了,而我的声音又太小了。
他久久看着我,手上夹着烟,举在唇边。
雨打进廊里,将半边身体都打得微微cháo湿,眼镜片上也沾了细小的水珠。
“有病。”略有些嫌恶地丢下两个字,冉青庄倒退两步,接着转过身,大步朝前走去。
他根本不屑搭理我……
视线被雨水扭曲,冉青庄的身影渐渐迷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在呆愣了两秒后,我撒腿追了上去,从后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冉青庄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冷声道:“放手。”
我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下,但还是紧紧抓着他,没松手。
“你能不能原谅我?”
能不能宽恕我,赦免我的罪过,让我没有遗憾,安心的死去?
冉青庄下颚绷紧了,抬眸直直与我对视,没有说话,但恐怖的表情已经预示一切——再不松手,他就要揍我了。
“这样,你把你的手机号给我。我们,等你心情好些再联系……”我一手仍拽着他不放,另一只手摸进裤子口袋里,想拿手机出来。不想刚掏出来,身体便被一股力道粗bào地挥开。
我整个人狠狠撞到一边的白墙上,手机滑脱出去,摔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肩膀一阵钻心的疼痛,我捂着伤处,无措地抬头去看冉青庄。
好似弹去什么脏东西似的,他理了理衣袖,随后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朝走廊另一端走去。
等再也看不到他身影了,我这才像上了油的老旧机芯,从静止状态重新艰难地运转起来。
自地上捡起手机查看,不错所料,屏幕从左上角一直裂到了右下角,中间跟鹿角一样分了两道小岔,好在不算严重,凑活还能用。
“我就是有病啊……”
叹一口气,手心一点点拭去屏幕上的水渍,我站在昏暗的走廊上,小声嘟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