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绪亢奋地说了一大通,才想起这些花道都是不懂的吧。他像那条长长的花道上、千万樱花树中的一株,单纯快乐地活着。
然而花道却有些生气了:“什么你们,我们,说得那么难听。就像本天才也要算计你似的。”说完气鼓鼓地转身要走。
我一急,想也不想就抓住了他的手:“我不是在说你。”
我曾经握过许多男人的手,亲人,恩师,朋友,拥有共同理想的知己……那些同样硬邦邦的手握在掌心中,得到的是沉静、鼓舞、勇气或力量。可是没有一只手,像花道的手一样,仿佛灼烧着烫热的火那般,激灵灵窜进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我的心。
我立刻将他的手放开了。
我们接着采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花道的脸很红。他忍受不住沉默的气氛,犹豫地小声问我:“那个,黑炭,那天你说的……日本人杀了人……是真的嘛?”他的表情很歉疚,就像那些他所知道或不知道的罪行都是自己犯下的一样。
我不想跟这个天真洁净的人提沉重的世事,就笑了笑:“花道,我跟你讲中国的故事吧。”
血红的夕阳之光将森林刺穿,照she在花道那比夕阳更红的发上。我们并肩而行,我对他讲古老的中国,现在的中国。讲到忽必烈两次攻打日本时,他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扑上来卡住我的脖子。讲到上海租界区穿着旗袍、露着大腿的姨太太时,他的双眼又she出炯炯的光。
“呐,你说的那个苏州,扬州,有伊豆美么?”花道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乘有轨电车半个小时、步行四五个小时的京都。最向往的地方则是静冈的伊豆半岛,因为曾经听流川说,伊豆的怀石料理特别好吃。
我看着他灼灼发亮的瞳孔,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我对他说:“等我毕了业,带你去伊豆好不好。我还可以带你去苏州,杭州,去北平,上海……中国八大菜系,煎炒烹炸涮蒸煮……比日本料理好吃得多呢……”
花道听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川户乡的夜,慢慢地,温柔地降落。
一周后的某天晚上,我气喘吁吁爬到山腰,走进村子,正撞见四五个穿浴衣的年轻少女咯咯笑着往村后走去,怀中抱着日本的传统乐器。其中一个叫晴子的,长得十分可爱,我见过几次。她同花道的关系很好,哥哥死了,家里没有男丁,花道便常常去帮忙。
“啊,先生。”晴子看到我,欢快地叫起来,“樱花开得这么美,去看我们的樱花祭吧。有很好吃的糕点和茶,还能看到樱木君跳舞呐。”
我暗暗吃了一惊。花道从未告诉过我他会跳舞。在我的印象中,日本舞无非是穿和服的女郎,面孔涂得雪白,举着扇子小碎步翩翩起舞,动作缓慢矜持。而这任何一项,都无法与花道联系起来。
我赶到时,一簇簇篝火已经燃得很旺。几十个村民,老老少少围在一起,随意地盘膝而坐,欢声笑语飘得老远。这个季节还只是chūn末夏初,他们却都已经换上清凉的浴衣。虽然是晚上,也并不冷,一阵夜风chuī过,我仿佛嗅到了盛夏的气息。
还没坐下,身上便落满了花瓣。我抬头看去,原来这儿也是一大片樱花林,被篝火映照得摇曳多姿。再往后,就是无边的夜色了。
那些年轻的女郎,看到我都有些害羞,她们大概从没见过城里来的大学生,况且我也有很高的个头。一个叫雪子的少女递给我一杯茶,洁白的瓷器,清透的茶水中浮着一朵粉色的八重樱,如同娟秀的艺术品。
我赶紧接过来,嘴上道着谢,雪子的脸就像樱花一般红了。然而我却无暇顾及这些,我的全副心思都在那边的花道身上。他正一个人搬起三只太鼓,忙得满头大汗,浴衣袖子用一种叫“襷”的绑带在肩上挽系起来,露出小麦色的结实前臂。
我只是看着花道luǒ露在外的半截小腿和手臂,嗓子眼里就渴得厉害,不禁端起茶杯大口灌下去。雪子在一旁惊呼:“哎呀,慢点喝。”等到我喘着气喝完,才发现这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而另一头的晴子他们,已经开始轻轻地弹奏三味线了。
“今年的樱花,还是这么美呢。陆陆续续的,会开到五月吧。”美和子笑容可掬地说。
“是呐。”另一个老妇欠了欠身,“真希望永远这么开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