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都是要有个名号的,他们的名号就是雌雄双煞。双煞自占山为王以来,专抢山下过路的马帮,一共抢了六七回,每次都是倾巢而出,气势bī人,而且不多抢,既让马帮不敢不给,又让马帮感觉自己犯不上为此和他们拼命。这个“度”,是由段人凤来把握的,她有点天生的小聪明,狐狸似的,让她讲理论,她讲不出,可她有直觉,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见好就收。
抢劫马帮,他们算是个小行家了,所以贼人胆大,他们头脑一热,生平第一次绑了票。这票绑得很是轻松,反倒让双煞有点心虚。而在这个清晨,他们面对着气喘吁吁的小叫花子,心虚的程度又增长了八成。
“他大哥是带兵来的?”段人龙问。
小叫花子是他们的眼线,这几天一直在长安县城里晃,此刻连连点头:“对,来了好些个兵,全都有枪,领头的除了姓金的,还有个团长。团长官最大,县保安队那帮人觉都不睡了,半夜在城门口等着,就为了迎接团长。啊还有县长,县长也去了。”
双煞对视了一眼,怀疑自己这回是用力过猛、捅破天了。
然后这两只煞又一起转过头望向远方,远方的小山头上立着一小片草棚土屋,是他们的山寨,其中一间格外宽敞一点,算是他们的聚义厅,厅外空地上有个小板凳,小板凳上坐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青年对面又有一把高些的椅子,椅子上摆着一碗打卤面。青年一手扶着碗边,一手拿了筷子,正挑了面条往嘴里送。
段人龙打发走了小叫花子,然后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这怎么办?难道他们不想出钱,打算qiáng攻?”
段人凤环顾四周,没找到安放屁股的地方,于是背对着她哥,也在大石头上挤着坐了:“不应该。看金玉郎的意思,十万大洋对他家来讲,算不得大数目,他家没理由为了十万大洋,拿他的性命冒险。”
“那他大哥就是怕咱们言而无信,拿了钱又撕票。”
说完这话,二煞再次扭头远眺,金玉郎已经吃完了打卤面,单手攥着一叠草纸,他正往聚义厅后的草丛里走。二煞盯着他那翩翩的背影,猜出他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拉野屎去。金二爷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质,根本不用人看守,让他逃他都不逃——不认识路,不知道怎么逃。
每天清晨,二爷都准时起chuáng,因常年娇生惯养,生活不能自理,所以由二煞负责他的洗漱更衣等事宜。然后二爷坐到门口的小板凳上,亲自吃饭,肠胃运行良好,吃完了就拉,拉完了回来洗手喝水,在聚义厅门口的草丛里扑蚂蚱,一扑能扑半天,自娱自乐,像个乖娃娃似的,令二煞相当省心。
段人龙目送他进了草丛,收回目光转过脑袋,他发现妹妹还在望着金玉郎发呆,便问:“你总看他gān什么啊?瞧他好看,看上他啦?”
段人凤转回了前方:“放你的屁。”
段人龙喟叹了一声:“虽然你我二人也算是人中龙凤,可若想和他结亲,还是有点高攀,除非——”
他欲言又止,段人凤背对着他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能换个身份。”
段人凤一时哑然,段人龙也沉默了。他们兄妹先前在县城里做学生的时候,也是见识过文明世界的,如今在山旮旯里做了大半年的山大王,即便没有惹出大乱子,山中岁月长,他们也是越过越觉无聊,尤其是在绑了金玉郎之后,看着金玉郎的穿戴言谈,他们简直怀疑自己已经在山中活成了野人。
他们抢劫过好几支马帮队伍,证据确凿,按法律讲,都是戴罪之人,所以土匪的身份,还不能单方面的想丢就丢,唯一的出路就是接受招安,然而人家要招安也是招安那种独霸一方的大匪头,像他们这帮乌合之众,县政府是不肯认真的打,否则都不必动用驻军,单凭一支保安队,就能把他们剿了。
段人凤忽然开了口:“哥,你说那十万大洋,我们真能拿到手吗?”
段人龙摇摇头:“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段人龙一转身,用胳膊肘一拐妹妹:“哎,咱们要是拿这十万大洋赌个前程,你敢不敢?”
“你想怎么赌?”
“赎金不要了,咱们和姓金的jiāo个朋友。”
“哪个姓金的?夜里进县城的那个?还是草窠里拉屎的那个?”
“都行。”
段人凤扭头望向了她哥哥——她生得俊眉俏眼,面孔苍白单薄,樱桃小口也没血色,照理来讲,她本应该长成一位林黛玉式的清秀佳人,然而可惜得很,她遗传了她爹的làng子灵魂,并且性情比她爹还要更冷酷一点,旁人看着她,只觉得她病怏怏的挺诡,加之她自从进了山后,穿没好穿戴没好戴,辫子也剪了,头发短得像个小子一样,所以诡彻底掩盖了美,尽管众匪皆是老少光棍,但并没有人敢对她有非分之想。
段人龙的面貌和段人凤类似,只是高了一大截子,不言不动的时候有点书生相,一活动起来就显出了野气和痞气。二人面无表情的对视了片刻,最后是段人凤站了起来:“你等着,我再去探探他的口风。”
第5章金玉郎
段人凤翻过一座小山头,走到了金玉郎身后,金玉郎正跪在树下草中扑蚂蚱。他将扑蚂蚱当成大事看待,凝神屏息的做伏兵,虽是听见她来了,但也顾不上回头。她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忽然弯腰出手在草尖上一抄,随即把手伸到了金玉郎面前。
手是攥了个空心拳头,金玉郎立刻双手合拢捧住了她的拳头,于是她掌心向下一松,一只翠绿的小蚂蚱就落进了金玉郎手中。
金玉郎仰起头,向着她一笑,阳光透过老树枝叶,洒了他一身斑驳光影。光影浮动,映得他一双眼睛清清澈澈,漆黑瞳孔之中,有水光闪烁。
他这一双被浓密睫毛簇拥着的大眼睛,常让她联想起被参天林木环绕着的黑色深潭,又是森冷,又是澄净,又是一望无底,又是深不可测。就是因为见过了他,她才发现原来黑色竟然也可以明艳。
所以她对他格外的冷淡,不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而只是要自保。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她开口说道:“你哥哥到长安县了。”
金玉郎双手虚虚的jiāo握,手心里有个小蚂蚱蹦蹦跳跳:“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刚才我吃面的时候,你们在那边山头上不住的看我。我就猜到你们一定是在说我的事。我有什么事可说呢?无非就是我哥哥带钱来赎我罢了。”
他沾沾自喜,有点孩子气,于是段人凤尽管打算冷酷到底,但再一开口,还是隐隐带了一点笑意:“你还猜到什么了?”
“没了,也没什么可猜的了。我哥什么时候上山送钱,我就什么时候跟他下山回家。”
“你这么笃定他能拿出十万大洋?”
金玉郎显然是被她问懵了,冲着她眨巴眼睛:“为什么拿不出?我家有钱。”
段人凤一屁股坐了下去:“知道你家有钱,没钱我们也不绑你。可你大哥若真是只想赎你,为什么又带了个什么团长和一大队兵?他究竟是想赎你,还是想抢你?”
金玉郎也坐了下去,双手还困着那只小蚂蚱:“我不知道,不过我大哥肯定不会不管我,他对我一直都挺好。再说我自己也有钱啊,他给我花十万,我回家还他十万就是了。”
他的头脑相当简单,什么事到了他那里都不是事,都被土匪绑到山上了,他还有闲心玩草虫儿,好像不是来做人质的,而是来度假的。段人凤看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傻子似的,简直对他产生了几分怜爱。两人之间绿光一闪,是他一时疏忽,让小蚂蚱从他的指缝中逃了出去。他扬手一抓,抓了个空,于是大大的“唉”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