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点梁山好汉的风骨,不是怯官的人,偶尔有点怯大兵,但是大兵如果没带枪,那他也不怕。但昨天被雷督理的两只眼睛那么一审视,他像受了定身法一样,进退不得,真露出怯相了。
一方面怯,另一方面也有隐隐的羡慕。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姓雷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督理大人,自己这姓张的,也并不比姓雷的少了什么,却不是在街上混些粗茶淡饭,就是跑来当仆役。
“什么时候,我也坐坐汽车。”他那思绪是东一榔头西一扫帚,在督理和汽车之间乱跳,但事实上是他既没有看清楚督理,也没有看清楚汽车。
越是看不清楚,越要产生无边的想象,张嘉田心中乱纷纷的,躺了个魂梦颠倒。而与此同时,这世上另有一个人,心事和他几乎是一模一样,那人便是叶chūn好。
叶chūn好刚刚洗漱完了,慢慢的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心里也装着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雷督理。
她的年纪的确是小,但幼稚归幼稚,她不傻。那三姨太太许是当初想念书而不可得的缘故,有个“女学生癖”,不但自己爱装扮成个女学生,还爱在女学生多的场合流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认识这位三姨太太的,反正前些天走投无路,糊里糊涂的便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成了她的家庭教师。
起初,她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三姨太太对她真是太好了,薪水除外,还另给她做了几身chūn装,若是出门游玩看戏,也一定要带上她,其间一个子儿都不让她花。她以为是自己命好,先是有张家田,后是有三姨太太,都是肯帮助自己的人。然而如此过了一个多礼拜之后,她渐渐的感觉有些不对味。
三姨太太依然是天天拉着她出去游逛,但是在那跳舞厅或者戏园子里,她们开始经常遇见雷督理。偶然遇见一次,那没什么的,可是天天相遇,那未免就巧得过了分。
遇见了不算,还要常常的让她挨着雷督理坐。她虽然是个受了文明教育的姑娘,但并不打算活得太làng漫,尤其是现在穷了,更要自尊自重。她既然没有给雷督理当小老婆的心思,所以也根本不想挨挨蹭蹭的和雷督理并肩落座,若是被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想勾引他,那岂不是丢尽了脸?
幸好,据她所看,这套把戏自始至终都只是三姨太太一个人在耍,因为雷督理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对她格外殷勤。
把头发梳顺了,她从面前的首饰盒子里捡了一枚小发夹。盒子里有好几样头饰,都是三姨太太拿给她的值钱货,也不说是给,也不说是借,只亲亲热热的送到她面前来,让她别嫌弃、随便用。她先前也欢喜的戴了几样,后来发觉三姨太太别有居心,才不肯戴了。
“这也怪了。”她暗自忖度:“她们这样的人,不是最怕别的女子来争宠吗?怎么还肯主动介绍姑娘给她丈夫?”
紧接着她又想:“难不成,是她已经失了宠,所以想把我当个礼物送给雷督理,想要讨好?她把我笼络住了,我若是受雷督理的宠爱,她当然也能跟着得些好处。她若是完全把我控制住了,那更可以通过我,继续去控制雷督理。”
想到这里,她脸上发烧,忽然觉着自己是被玷污了。幸好雷督理不是那种见色垂涎的人,否则自己怎么办?自己有能力对抗一位督理大人吗?事到如今,脱身的唯一法子,就是离了这里。可前些天,她也四处打听过了,像她这样的中学毕业生,又是女子,简直没有像样的差事可以谋。平常一点的大学毕业生还闲在家里呢,何况她连中学都没正经毕业。
如果在外面找不到一碗饭吃,那么若是想活着,就只能去投靠张家田了。
张家田的心思,她也明白,若是吃了他的饭,恐怕就要给他当媳妇了。可问题在于:她没看上他。
她原来也常在胡同里看见他,印象不深,并且总觉得他不正经,是个小混混。他在她面前倒一直是个大好人,可她感激归感激,让她因此以身相许,她是决计不甘心、也不肯的。这样一算账,那就还不能贸然的离了这里。这里吃穿是不用钱的,她住上三个月,就能攒下五六十块钱呢!
她刚穷了几个月,就知道了钱的好处,并且是刻骨铭心的知道。爹娘都是不可信的,自己往日对小弟弟那样好,小弟弟跟着他亲娘逃走前,也一点口风都没透给她。倒是钱更可靠,几枚银元揣在荷包里,只要自己不花,它就一直在那里,从不骗她,也不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