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玉低头对他微笑着答道:“那是在直隶,直隶是满树才的地界,到了这里就不必怕了。再说这站里的火车是你龙叔叔的专列,镇守使的专列,谁敢上去搜查?”
露生听到这里,却是默然了片刻,随即小声又问:“镇守使大,还是我爸爸大?”
温如玉这一路,对待露生一直是和颜悦色,如今听了这话,他依然是笑,“这也不好说,大帅那些年威风的时候,当然要比镇守使大得多。你龙叔叔先前还在大帅的手底下带过兵呢。”
露生来了兴趣,“那他后来为什么又不跟着爸爸了?”
温如玉先是不答,及至登上列车坐稳当了,又见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了,他这才低声答道:“因为他脾气不好,不听话,大帅不要他,他就跑到这里来了。”
露生听了“脾气不好”四个字,不由得有些怯,可是想起龙家有条头上长角的小龙可看,他心里又有一点喜。坐在位子上抬起双脚磕了磕脚后跟,他低头望着脚上的小皮鞋。两只脚还带着伤,走起路来是一步一疼,但是因为知道没有亲人心疼自己了,所以他狠了心肠自己走,竟然也没有走出什么好歹来。
爸爸和妹妹是不能细想的,想多了,他的心会像被滚油煎了一样地疼。不想他们想谁呢?露生扒着车窗向外望,决定去想那条小龙。心里想着,他眼前就当真出现了个小男孩的形象。这小男孩老气横秋地背着手,脑袋顶上生着两枚枝枝杈杈的大龙角,因为大龙角太重了,所以那小男孩就总是抬不起头,不肯让人看见他的正脸。
如此想象了没多久,窗外的天就黑了。露生在火车上吃huáng油面包,一个大面包还没吃完,火车便拉着汽笛到了站。
露生糊里糊涂地跟着温如玉下了火车,只见车外明火执仗,竟等候着一大队士兵。为首一人戎装笔挺,显然还是个军官。军官见了温如玉,立刻上前握手,口中嘘寒问暖,还特地将露生打量了一番,问道:“这位就是白大帅留下的公子?”
露生没回答,扭头去看温如玉,结果发现gān爹对那军官笑得十分和蔼——太和蔼了,简直偏于谄媚,并且拉着军官柔声地问:“镇守使还好?转眼就是两年多没见了。”
露生不听军官的回答,只暗暗地撇了撇嘴,心想:这地方不过是个县城罢了,比北京差了不知多少倍。窝在这里过日子的镇守使,又能有多了不起?
然后他跟着温如玉往火车站外走,不出他所料,又上了马车。如今他对马车已经厌烦透顶,甚至见了马脸都要作呕。幸好天是黑的,这地方也没有路灯,他在暗中龇牙咧嘴地表示不满,旁人也看不见。
马车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停了。露生拉着gān爹的手往地下跳,站稳之后向前一瞧,只见正前方耸立着一座高大巍峨的门楼,门楼后面黑压压的一片屋檐轮廓,不知道还有多深多远的房屋。很自觉地抬手掸了掸前襟后摆,他把腰挺直了,摆出帅府少爷的架势,迈步跟着温如玉进了门。
大门的门槛非常高,露生这样的孩子往里进,非得高抬腿不可。及至进了门,他回头向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两排小兵一起用力,要把两扇大门推成严丝合缝。门外士兵的火把光芒在他脸上一闪,很快便被合拢的大门遮挡住了。重新把头转向前方,露生生出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仿佛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自己这一进来,可就轻易地出不去了。
不知经过了多少重院落,最后,露生跟着温如玉进了一间烟气蒙蒙的大屋子里。
屋子里虽然没有电灯,但是红烛高烧,也不算暗。屋子里的格局,露生并没有看清楚,因为第一眼就被正中央的大罗汉chuáng吸引住了。这罗汉chuáng太大了,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毯子、靠枕,除此之外,还有七零八落的鸦片、烟具、雪茄盒子。一个人叉开双腿坐在chuáng边,单手拄着一只挺大的洋酒瓶子,微微低了头,不说话,翻着眼睛看人。
露生乍一瞧见此人,简直以为他是个疯女人。因为他裹着一身长长的睡袍,头发七长八短的,披散到了肩膀。而那人忽然醉醺醺地开了口,声音嘶哑,却是个男性的烟枪喉咙,“小温,来了?”
露生下意识地又去看gān爹,见gān爹垂手肃立,居然向那人浅浅地鞠了一躬,“镇守使,我这里说来就来,也真是冒昧了。”
此言一出,露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不男不女的人真是镇守使?是人不可貌相,还是镇守使根本就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