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会,以为他睡着了,正打算走开,忽然,他睁开眼。
双眸浸润阳光的一瞬,潋滟生辉。
“回来了?”他看看我,声音毫无入睡的含混。
“回来了。”我说。
“去了何处?”他冷冷道。
我忙讨好道:“我看公子方才不曾用食,去了一趟庖厨。”说着,从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一只手帕包来,打开,里面是几块模样粉糯的香糕。
公子看着,片刻,露出懒洋洋的笑。
唇角的弧线,给傲气的眉眼增加了几分温和,凤目般的双眸,如浸润的墨玉。
与方才宴上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玄谈少年判如两人。
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
公子叫桓皙,字元初,上个月刚满十八。
这这宴上的宾客,大半都是来看他的。
在雒阳,凡有人说起“桓公子”,那必定指的是尚书桓肃府上的三公子,别无分号。
谯郡桓氏,在前朝就是一方豪qiáng大族。本朝的高祖时,公子的祖父官至司空;而公子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主公桓肃,承袭爵位高阳郡公,食邑八千五百户。
当今时风浮糜,世人爱俊美少年。
公子出身名门,三岁识字,五岁能文,且生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当然,还要加上他的母亲,皇帝的亲姐姐荥阳大长公主。
五岁的时候,公子已是声名远播,连皇帝也对他偏爱有加,称赞他“质若白玉,声如清泉”,并时常将他召入皇宫,让他在殿中朗诵名篇。
至于我,其实并非生来就是奴婢。
三年前,雒阳的尚方卖官婢,桓氏的人挑中了我,将我买下,给公子做贴身侍婢。
与同日卖出的其他官婢不同,我之所以会沦落至此,纯属yīn沟翻船,流年不利。
我叫云霓生,十七岁,淮南人。
在我五岁的时候,淮南大疫,我的父母在灾祸中去世,是祖父将我带大。
云氏据说在许久前是个颇了不起的大族,后来战乱败落,到我祖父云重的手上时,只剩下百来亩田地。经过祖父努力积攒,将田土扩至三十余顷,重新过上了殷实的日子。
对于云氏的过往,祖父讳莫如深。不过在他的藏室里,有一套秘藏,据说是我的先祖们的笔记整理而成,虽无书名,却洋洋洒洒足有数百卷之多。
祖父说那是传家之宝,从不告诉别人,也不让我说出去,但他并不禁止我看。那书有趣得紧,从小到大,我没事就爱从藏室里取两卷出来,坐在祖父那舒服的榻上,津津有味地看上半日。里面天文地理无所不包,甚至还有几册专教人作jian犯科,所有叙说,皆教人大开眼界。
当然,祖父是个体面的士绅,学识渊博,据他说,他年轻时曾察举出仕,但不喜官场喜气,中途离去,游dàng天下数十年,直到收养我之后才回乡安居下来。
除了那套诡异的奇书,别的书也一应俱全,摆满了几间厢房。在我记忆里,祖父每日所做的,就是先到地里看看佃农们耕作,然后回来吃饭看书。
我知道乡人并不太喜欢他,却十分敬畏他。他脾气乖僻,乡里哪怕是最有人望的士绅来借书,他也不借;但他又颇有本事,能预知gān旱雨水人祸天灾,比半仙算得还准。
“我母亲说,你祖父定是中了妖邪。”我家的佃户的儿子阿桐在私下里偷偷跟我说。
我瞪他一眼:“你再这么说我就告诉我祖父。”
阿桐瘪着嘴走开。
别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
祖父对我很好,他的所有东西,我都能看能动,我问他任何事,他也会耐心地给我解答。跟他住在一起的日子,我一直无忧无虑。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到我十四岁的时候,走到了终点。
祖父去世,膝下无子。在颍川做太守的族叔云宏亲自过来奔丧,说要将我收养,并给我说了一门亲事。
对方名堂甚大,是骠骑将军袁恢的五公子,
“贤侄女有所不知,那袁公可是当今太后的弟弟,今上的舅舅。”叔母拉着我的手,亲切地告诉我,“你叔父与袁公一向jiāo好,只可惜你姊妹们都定了亲,袁公也只有一个儿子未婚配,你二人年纪相当,却是正好,待得丧期过去,便可完婚。至于嫁妆之事,你祖父去世前曾言明田产都在你名下,自是随你傍身,你叔父另给你置办嫁妆。”
我明白过来,怪不得他们从前露面甚少,如今却巴巴地来示好,原来是打着这般主意。这个族叔连袁氏都巴结到了,煞是官运亨通。
不过我也是个怀chūn少女,做梦盼良人,高门大户的如意郎君,谁人不垂涎三尺。既然他们不与我抢祖父的田产,那么白白送上门来的好事,断然没有不要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