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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何曾相忆
作者:吴沉水
文案:
1923年,四个出身广东大行商家庭的年轻人,一卷风云突变的历史风俗画卷。
本书故事的关键词是1923年,四个年轻人,传奇故事。
以及,绝对的繁复,啰嗦,需要耐心。
内容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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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太
一二姨太
关于往事,人的回忆总得有个起点,就如讲古的瞎眼女先生一拨弦一开嗓,总得先jiāo代这唱的是哪朝哪代,某地某人。有了这个起点,那些散落的珍珠便寻到了线,支离破碎的往事便寻到了根,踏上了地,焕发出浸染了岁月的柔和温润的光,得以一桩桩一件件地徐徐串联起来,从从容容,娓娓道来。
苏锦瑞想,自己回忆的那个起点,大概要算在苏家大屋里那节狭隘陡峭的木制楼梯上。
她闭上眼还能看见那截楼梯,陡峭狭隘,人仰望需四十五度角,又一承三转,像一条蜿蜒的血管,连结上下各层,每层那些厢房住房,厅堂暖阁好比一个个脏器,全靠这血管提供生机。苏家大屋,一个门楼进去,左右分别是东西楼,三代几十口人,正是靠这bī仄狭长的木楼梯,才得以互相关联,继而组成一个整体,成为西关一栋栋青砖石角,陡坡屋脊的宅院中常见却又独特的一户人家。
那些楼梯都是jīng打细算过的,多高,多陡,多少格,掰开来全有一套套道理。边上撑住扶手的栏杆层层叠叠,每一个都雕成束腰宝瓶状,一眼望过去,一重又一重,影影绰绰数也数不清。扶手都像包着浆,被苏家人摸得多了,俨然起了胶质,每日又有女佣勤勤恳恳拿细布擦拭,越发滑不留手。千万别小看这梯子,每一格都是闺阁女子的试验场,专为检验她们的贞静娴雅而来。多少年后,苏锦瑞还能想起来,幼年的自己如何被母亲攥着手,指点她仰头看那红漆木板,示范给她听好女子的脚步声落在那上头要怎样轻盈,节奏要怎样均匀,落点要踏在楼梯内侧还是外侧,母亲讲,别以为周遭无人瞧见你便能撒欢疯跑,咚咚声都有这老梯板一下下替你数着呢,数着你有没有偷懒,有没有听话。日复一日,把这脚步声听进心里,自然就能千锤百炼,练成一个莲步款款的好女子。
可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好女子呢?
小苏锦瑞问母亲,她的母亲苏大太太似乎没料到这么小的孩子却已经学会了反诘,她伸出苍白的指头戳了小女儿的额角,笑道因为你姓苏呀,苏家大小姐,岂能在下楼梯这种事上叫人笑话了去?
童年记忆久远得如前朝前世,连母亲的样貌都流散于岁月颠簸之中,唯有那千回百转的木梯,却铭刻入记忆,终其一生无法忘怀。苏锦瑞还清楚地记得,沿着顶楼的木楼梯往下,苏家大屋四层砖楼历历在目,每上一层皆有三道回旋,需经过四扇雕花满洲窗,当你数完十六扇梅兰jú竹、喜鹊牡丹的彩色玻璃镶嵌满洲窗后,才能来到一楼的厅堂。每到天气好的日子,狭隘的四方天井有阳光照进来,被那灰白檐角一遮一挡,像半空中多了个看不见的筛子,将光线细细筛过,余下的皆是粉末状的光尘。便是大白天,室内也是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明暗jiāo界中自有一番不对外人道哉的较量,就如住在这屋子里的人,明明各怀心思,然一到点灯吃饭,打牌听曲,却也能笑脸相迎,自有一团稳固牢靠的和气支撑着。
那一天,十七岁的苏锦瑞全然顾不得那些大小姐下楼时应端着的仪态,失魂落魄地冲下木楼梯,木屐敲打在木板上发出震天响的咚咚声,当其时,她绝没想到,她平淡顺畅了十七年的命运,就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拐了个弯。
这个弯拐得太急,以至于与后面的人生相比,她之前的日子都变得寡淡乏味,就像大戏开锣前调弦那几下叮叮当当,根本无法与后面的弦鼓齐鸣相提并论。
一直到很多年后,苏锦瑞回想起这一刻才恍然大悟,原来独属于她的大戏,到此时才算得正式开场。
而关于这件事,需从苏锦瑞十七岁刚从中学毕业那会说起。
苏锦瑞就读的学校叫培道女子中学,乃美国浸信会在省城东山创办的一所女子洋学堂。这所洋学堂中西结合,不中不洋,既要女学生们学爱诚真毅,背诗经论语,可也有从美利坚远渡重洋而来的洋教师传授化学物理,讲上帝是爱,普照世人。苏大小姐在女中没学多少知识,但却对一些更直接,也更实惠的时髦心领神会。在那就读的女学生多半家境殷实,不愁柴米,多余的jīng力便用在琢磨统一下的不一般上。比如她们个个穿清一色半西半中的校服,雪白袜子下全蹬一双锃亮的硬头黑皮鞋,然而仔细看,却能发现这些女子在齐齐的青色斜襟绸褂下各显千秋:有人衣襟袖口用的是jīng美的手织蕾丝边,有人斜襟立领那别上镶嵌象牙绿松石的胸针,有人则gān脆将绸褂外形上下功夫,腰际加多几个皱褶,衣袖放宽一寸,于一水女学生中,硬是比旁人多出几分婀娜多姿来。
苏锦瑞是那些挖空心思的女孩中的翘楚,在那一众培道女生中早早就树立权威,明明是望过去一色的黑裙,偏她的裙褶硬是比别人的明晰硬挺,裙幅来得更宽,勒着细细的腰,越发显得体态轻盈,身段匀称纤巧;明明是一色的斜襟青色绸褂,她的就要熨烫得更加笔直,宛若浆上一层包浆,举手投足间几乎都能听见衣料摩擦哗啦啦的脆响。她不在花边别针上下功夫,雪白jīng致的手腕一抬,露出的是小巧漂亮的瑞士女表,表盘上古怪的罗马数字,就连镶嵌的细小蓝宝石都在为她不动声色的时髦添砖加瓦,摇旗助威。
苏锦瑞连说话也有讲究的,唤女先生不叫先生,而叫密斯;她唤要好的女同学不叫阿珍阿君一类,而是正儿八经叫某某君;她对自己的称谓更是马虎不得,雅号与英文名双管齐下,给同学写信,是端正签雅号,私下里与密友相约,则要互称英文名。总而言之,那个时候的苏锦瑞,是时髦了不能再时髦的女学生,她能引报纸杂志上的时兴词汇唬人,也能背完整古怪的化学元素表;她在家无论走到哪,手里都要拿本昌兴街丁卜购书行订购的新书做样子;她隔着窗喊贴身女佣做事,居然都要带个新鲜又文明的“请”、“谢谢”等字眼。
全家人都在苏锦瑞的另类时髦面前退避三分,他们也不是真的退避,多是不与小女孩儿一般见识。唯独二姨太太深感冒犯,继而越想越气。她看得清楚着呢,别看苏锦瑞做的事刻意又肤浅,人家那都是有备而来,拿时髦的女学生派头做表,又拿苏家大小姐的高傲做里,商人家耳闻目睹养成的jīng明与年少轻狂压不住的脾气双管齐下,目的就是冲自己而来,要给自己添堵。
二姨太扪心自问,她做了苏锦瑞的庶母十来年,对苏锦瑞要说存有坏心,那是从来没有,可要说她有多好心也是qiáng人所难,她一个姨太太放着自己孩子不管,倒去对先头太太生的子女掏心掏肺,就是她愿意,周围的人看着也不信。她是长在旧时代的女子,论出身也不差,父亲中过前清的秀才,祖上也是出过举人的,正正经经的,可惜后头败落罢了。穷汉尚且想讨妾,她爹也想红袖添香,争而穷,穷而乱,家中妻妾从来不宁,只勉qiáng维持个脸面而已。二姨太从小耳闻目睹正房偏房之间那些斗法,轮到她自己时,看见个没娘的苏锦瑞就想拿捏。一个是习惯使然,二个也为了自己的亲身女儿打算。她生养了一个小苏锦瑞一岁多的二小姐苏锦香,庶出又年龄相仿,从小处处被拿来与大小姐作比较,正处境尴尬,亲生母亲都不为她着想,诺大一个苏家,既有个大小姐,谁还会记挂一个二小姐呢?
二姨太这一辈子也是有过风光时候的。当初苏锦瑞的生母,苏家大太太刚刚过世那几年,大房无主母,苏锦瑞又小,衣食住行全落在她手里,捏圆搓扁全由她说了算。那真是二姨太太的huáng金时期,那个日子过得才叫日子啊,二姨太独占大房,花蝴蝶一般穿梭苏家上下,东楼的应酬待客,进出账目,一日三餐,哪一样不是要过她的手?哪一样不是要她点头?后来她一想起那段日子就觉得委屈,她想,我当初是多么宅心仁厚啊,大权在手,却一没给苏锦瑞穿虫蛀的旧茧绸,二没喂她吃隔夜饭喝刷锅汤。自己女儿穿什么,苏大小姐也穿什么,甚至外头行商送来顶红的珊瑚手串,自己女儿还没戴上,老太爷一句大小姐身上也太素了,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转身就将小指头大小的珊瑚珠拆了给她攒珠花。
可苏锦瑞是怎么对她的?从小那些任性闹腾就不说了,自打她去上学,那洋学堂就好似一个盘丝dòng,人一进去就能成jīng。十七岁的女孩儿,回到家口齿伶俐,全不吃亏,跟她斗已经能翻出花来,等日后她嫁人,再嫁个好的,还不得有她二姨太和二小姐什么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