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请了三个看护了,还要我做什么?
还偏偏多的是人以为我占了多大的便宜,小报上满天飞的不就是我分了他多少遗产,公司给了我多少许诺,我才享福地陪他一起到世界各地转悠,我才是占了大便宜的人。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黑的都说成白的。
记日记是很费事,原来只是拿来当备忘录使唤,谁曾想久了就变了味,成了隐私。
我抓着一捧沙子,走回别墅。
陈护士先迎上来,手里端着盘子,里面放着药。
“回来了?”她对我笑笑。
“恩。”我拿起盘上的水杯,试了下温度,“有点烫,请再重新换一杯。”
“好。”她已经习惯我的挑三拣四,其实水不热,只是我有些烦。
“算了,我来喂他吧。”
我叹口气,不想因为如影随形的电话到处找人撒气,我接过盘子。
“李先生,你的心情我们都明白,请不要急,慢慢来。”陈护士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些话,她们的眼神都显示出一副知情者的安慰样子。“像您这样对朋友这么好的人,一定会有好报的。等雷先生好起来,一定会非常感激您!”
我把耳朵闭上,不想再听到安慰和鼓励了,这三个月我已经听够。
我走到一楼左数第三间,我开门进去,药味很重,我放下托盘,把窗户拉开,海风扑面,把绿色窗帘都打散。
窗帘下,人完好无损地躺着。
我不能直视他的眼,这么久还是做不到。
我拧开药瓶,专注地盯着药片,以掩饰必须面对他时的心虚,莫名其妙的心虚,我也明白他变成这样,我要负一些责任,但用不着让我天天看着我的罪证,我的恶果,我曾经的天神。
我对这个人一点感情也没有。连施舍点微悯都觉得是笑话。
“今天天很好,等会我推你出去走走,你今天的气色不错,海风chuī得很舒服吧,我刚从外面回来,还抓回一捧沙子,看,我就放在这个用完的药瓶里了,这沙子的颜色像是灰的,你看——是吧?我一直还以为海沙都是huáng的,我去的地方真不多。”
我说着无意义的废话,自己也觉得自己可怜,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一直说下去,维系着三个月来波澜不惊的平静与善良仁义,我第一次觉出自己是个称职的戏子。
和他在一起,必须要不停说话,才能略微忽视他的存在,尽力把他当作病人。
“吃药吧。”我把他扶起来,靠在背垫上。
本来都不需要我做的,比如给他端水漱口,比如用温水洗他的脸,比如梳理好他仍旧硬实的短发,比如喂他喝粥怎样才不会滴到身上,比如听到他喉咙哽咽就知道怎样拍出他塞住气管的痰——我把这一切都练得熟练,全当照顾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儿,全当是我要遮世人眼目的。
要是世人知道我跟他以前的关系,绝对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我这个他最好的朋友。
我摇摇他,那双总炯炯有神的,心意叵测的眼,如我所料地停在我身上,又茫然不动,我避开这种呆滞的眼神,我拒绝看到这样的他。
顺手拿出角柜里的巧克力,我以为多数人都爱吃甜的,至少比苦得要好吃。
我抽出手,剥开糖纸,送到他嘴边。
“吃一块,就不苦了。”我想方设法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却完全安慰不了此时此刻做这种事情的自己,既然是憎恨着这个人,既然连弄死他的心都有了,还有再做什么戏!——多想无益,我叹气,已经变成这样,也只有这样。
其实他也有进展,比如手指都稍微动动,虽然缓慢。
指尖一麻。
他叼住了我的手!用牙齿咬噬。
“松开。”我拍拍他的下巴,没有反应,这个麻烦的人都变成这样了,还不忘咬人的残忍本性,我只好捏住他方正的下巴,使力道,把手指拔出。
他发出不满意的呜咽。
不再理会他,我把药放进他嘴里,给他喝些水,吞下去。
他一向都很合作,我不明白那些年轻护士为什么要跟我抱怨喂他吃药,给他按摩有多难。可能他变成这样,都能觉出我好欺负。
我把窗户关上。
“今天孙护士给你按摩了吗?她名声很好,年纪也长,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随便碰你,但现在也只有这样了,前面几个太年轻,看到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我现在也想不出好办法,你看你病成这样还害人;你就坏在长得太好看,才会碰上那些压制你的丑八怪,才会遇见贪图你美色的我,你看过这几天的报纸了吗?我等会就念给你听,几百个影迷都跑到医院想去看你,她们一定要看见你才肯散开,医院连生意都做不成了,只好出动警察把她们给轰走。”想象那种盛况空前,让我不禁菀尔,被这么多人喜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闻了闻,他身上没有药剂味,今天还没有按摩。
解开他的长袍,我把橄榄油倒在手心,顺次揉捏他僵硬无力的胳膊,因为照顾得当,他的四肢都还没有出现萎缩的迹象。
按照孙护士的指导方法,依样画葫芦地揉了三十分钟,确信他上肢都热得发红了,我抹下汗,把两手甩甩,还得再解开他裤子,半跪在地上,继续按摩他的双腿。
他的腿比我长多了,也健壮得多,我有些憾意,觉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来;虽然我能跑能跳,但我的腿也绝没有这双静止的腿吸引人。
可能感觉有些疼,他的手忽然按住我,止住我的动作,我连头也没抬,只迟钝地专注于不知何时又理所应当加在了身上的活计,径自甩开他的手,继续抹上熏人头脑的橄榄油,继续按摩下去。
我的手又被盖住。
有这么疼吗?难道他的腿有感觉了?
我猛抬头,迎上一对完全没有攻击性的眼睛,渐渐地黯沉了,“怎么了?”我摸了摸他额头上的刮伤,淡得很快,要是他身上的其他伤也能和这道疤一样快速消失会有多好。
“是疼吗?”我呆呆地看着他,想确定他想表达的意思。
——我有些呆愣,当我看到他的反应,他双腿间的明显凸起,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孙护士从没有跟我说过这个!
我不由庆幸一个月来都是我接手这活,否则等他真好了,不知有多少护士大着肚子过来找他。那也是他活该,我恶意地胡思乱想。
“一会就好。不会再疼了。”我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把眼睛投在淡绿色窗帘外的蓝色大海,把手伸到他的男性器官前面,圈住柔软的生物,上下套弄,手指颤巍巍地发抖,用笨拙的技巧取悦只剩生理反应的他。
连这种事也做得出自己!我实在替自己觉得悲哀。
等他发泄过,舒服了,我还得擦gān净留下的痕迹,不能让人看出马脚。
等我做好这一切,抬起头来,发现他已经靠着chuáng,在海边的阳光里,睡着了。
他小的时候,他妈妈一定很爱看他睡着的样子,就象个真正的小天使。
我立起身,亲了下他的额头,没有欲念。
1999年9月4日 yīn 周四
我现在发现这个新的雷耀是个不难相处的人,虽然他的眼神总是迷离不清的,介乎在茫然和思想的边缘,但有时候我觉得他好象真的在想些什么。
今天天气不好,海面压着铅灰色的云,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看着海,我坐在他身边削苹果,奇大无比的苹果,就像他们老外总比我们两个加起来都大。
他的头发有点长了,挡着眼睛,我给他拨开。
他竟然望了眼我,其实我也习惯他总是像陌生人一样打量我,但难得他这次没有加上轻视和嘲弄,我竟象认不出这个平静眼神的主人了。他的眼睛非常漂亮,锐利地,深邃地,形状狭长,如同藏在海里面的珍宝,会发出柔和又迷人的光华,我对“像磁石一样勾引人,把人的灵魂吸走”什么的煽情描写都是不以为然的,但天知道就算他变成这样,看他的眼睛仍然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把门锁好,我坐在他chuáng边,让他的眼睛看着我,我再轻声征求他的意见:“你让我摸摸你的眼睛,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