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丞相满是皱纹的脸上涕泪jiāo流,“陛下他……今日上午,已经带着宫里其他的王室成员从秘道逃离城外了……”
我心里突然一凉,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踩在尸体上摔倒。
守了三个月,大家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城破战死是迟早的事。只是,我们王室不是最应该与城共存亡的人么?
思绪瞬间乱了起来,昨天受伤的额头有点疼。我恍了下神,再清醒的时候,已经被一群将领围住了。
“殿下!”
“殿下,保重!”
我有些茫然的望着他们,道,“对不起各位,易昭统领无能,无颜再苟活世上。今日却要各位陪我葬身此处了。”
李震将军,平展英将军,张权统领,贺武廷管制,这些城邦的高级将领忽然全部单膝跪了下去,眼角隐约闪着泪光。
城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无数的声音带着或狂喜或绝望的音调在同时大喊,
“南城破了!”
我咬牙,握紧了手里的刀,目光紧盯着从倒下的城门漏dòng冲进来的数不清的兀兰士兵。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几个将领大声重复着,然后战斗中的易水士兵们都开始重复这一句话,声音越来越大,直冲霄汉——
“战到最后一刻,与城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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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战到中途,连挥刀的动作都已麻痹,满心只剩下杀意。
迎面对着兀兰士兵凶狠一刀劈下,用力拔了一下,却没能及时抽回来,身左右已经有两杆长枪同时刺到,我只能丢了刀láng狈的闪过去,劈手把其中一杆枪抢过来戳中对面的一个士兵,
正待再杀左右两边之敌时,忽然听周围齐声惊呼“李将军!”
就在几步之外,几把尖利的刀锋同时刺入人体的声音刺耳的传来。大片的鲜血猛地泼溅出来,激起的血花溅出半米多远。
我闭了闭眼睛。李震将军也殉国了。
几个士兵围成半圆形向王老丞相的方向bī近,枪尖在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光。我眼睁睁看着,却只能在周围五丈之内徒劳的杀戮,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眼前的层层人墙封锁冲过去!
不过瞬间,七八杆长枪已经架在他的身上。王丞相是文官,又是老者,只怕再也无望逃离命运了。
带着cháo湿水汽的风从大海的方向chuī过来,城上的战旗飒飒的响。嘈杂混乱的厮杀声中,只有王老丞相苍老的声音在我们的耳边越发清晰。他曼声长吟,
“天苍苍兮易水寒,战士身兮归波澜。”
只听了两个字,泪水便已盈满了易水战士的双眼。王丞相自知不能幸免,此刻所唱的,正是我国军队的殇歌。
“路迢迢兮易城阳,战士魂兮归故乡。
风漫漫兮易山长,战士灵兮永守家邦。”
苍老沙哑的声音低沉的响彻在周围的空气中,连敌方的军士竟也如被感染了一般,缓下了手中的动作。
王老丞相靠在城墙垛头旁,花白的头发在迎面的大风中乱舞,目光炯炯的望着我的方向,忽然微微一笑,似宽慰,又似遗憾的看了眼周围染血的城墙,身子往后一仰,整个身体笔直无声的落下城墙。
“王丞相!”
我嘶声大喊,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手中的长枪用力一拨,竟然dàng开了六七柄压过来的长枪,直冲过去!
胸膛碰到冰冷石头城墙的那个瞬间,背后几个地方同时一凉,想必有无数明晃晃的枪尖已经架在我的身上。
我从城墙探头往下望去,王丞相的身体静静的躺在城墙角边。他的身边,还躺了无数英勇将士的躯体。他们的血jiāo汇在一起,共同流入我们城邦人视同母亲的易水河中,再在我看不见的远方奔流入海。
这样不是很好么?
想到这里,我也微微的笑起来,不理会顶在身后的枪尖,gān脆连自己手上的长枪也丢下,手一撑便跳到了城墙上去。
居高临下的,我听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大喝道,“生擒他!”
远远的,我看见了那抹金色的光芒。穿着金色盔甲的将军连亲兵都甩在身后,三步并两步的从石梯大步迈上城头来。耀眼的盔甲上,手里持的兵刃上,到处溅着城门士兵的累累鲜血。
他就是今日的攻城主帅,莫炎!
我的目光几乎喷出火来。就是他,这么多年来在南疆的广大地域上攻城夺池,踩着士兵的累累尸骨建造了他的显赫战功,兀兰的版图一再扩大,如今就连与世无争的易水也不放过!
我站在城墙上等他走近来,走近到我可以直接看清他的五官。原来和我对峙了三个月,号称兀兰帝国之鹫的这个男人,居然比大王兄还年轻。
真可惜身边的亲兵都死了,不然此刻随便把地上散落的长枪给我一支,我就可以毫不费力的用帝国之鹫的性命作陪葬。
心里叹息了一声,我对他点了点头,保持着作为对手的最后尊严,把眼光转到城外,闭起了眼睛。
“你跳吧。你从这里跳下去,我即刻命令全军屠城,jī犬不留。”
带有兀兰口音的男子嗓音冷冷的传入耳际的同时,我心中忽然猛地一震,直视着他。
他的目光如炬,隔着五丈开外的距离和我对视。
视线与视线在空中相碰撞,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仇视,互相瞪视着,毫不退缩。
我深吸口气,“易水全城子民,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啧,说的真壮烈啊。”他的嘴角浮上来一丝嘲讽的笑,“你今日死在战场,成全了你易水王族的名声,身后还有几十万的满城百姓陪葬,huáng泉路上也不寂寞。”
我的心里忽然冷了下去。
就在刚才,他们的主帅提到“屠城”二字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周围兀兰士兵眼睛里闪动的是如野láng般的炽热光芒。当胜利的狂喜和贪婪淹没了理智的时候,抢掠家家户户储存的财宝,jianyín妇女,杀戮城内剩余的几十万没有反抗力的百姓,在战场上都是常事。
莫炎无视于我的缄默,口吻qiáng硬的步步进bī,“城中已无其他王族人员,只要你愿意代表城邦降我兀兰,我就诏令全军,放弃屠城计划。”
笔直而僵硬的站在城墙上,我的心远远比我的身体颤抖的更厉害。记得当初兀兰对我国宣战的时候,国会曾经发起全国人民投票表决国家的去向。投票的结果是压倒性的,全国超过90%的百姓决定誓死抵抗外族侵略。
遵从民意的选择,带着全城的士兵守护了三个月的城邦,在这个城破的最后时候,我却好像站在天平上,手里紧握着危险的砝码,无论偏向那边都无所适从。
我深吸口气,“若当真无屠城意图,为何你军早日不提?”
他居然笑了笑,“若我早说不屠城,你们就愿意降了?”
我默然片刻,“凭什么让我信你?”
“你不得不信。”
“笑话!”
“不是笑话。你舍得你自己的一条命,但你也舍得让所有的子民都追随你死的gāngān净净么?不要忘记,如此的城邦小国,只要屠了这座城,易水这个名字就从此消失在大陆版图里了。”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笔直瞪视着他。
他的脸上只是微笑,但他的眼睛里早已笑得狷狂。
我沉默的撇开眼睛。
“就知道你舍不得。”
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手。虽然仰视着我,但笔直伸出手掌的他在面前却笑得放肆无比,“只要易水同意归属兀兰帝国,我,莫炎,以苍鹫军旗之名,誓约不屠易水城。这下可以放心从城墙上下来了吧?当心不要把自己摔坏了,易水之璧。”
我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忍住那股冲到头皮的羞rǔ和随之而起的杀机,看了眼城墙下静静躺着的王丞相,再扭头望着周围将军士兵们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