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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龙跃的那辆镭she金色的新型宝莱堵在了铁道口,大太阳底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眼疼。

等火车的档口,他打开车窗透气,兜头就chuī了一蓬滚烫的风。

谢岚山坐副驾驶,此刻目视窗外。他神情专注,眯着眼,然而嘴唇以个好看的弧度轻抿着,眼底微有笑意。

他左颊边有一个梨涡,很浅,若有似无。

“哎,景江豪园那起灭门案,你再替我捋一捋。”陶龙跃扭头看谢岚山,盯他一晌,突然伸出手指头在他脸上戳了一戳,调侃道:“小子挺俊嘿,以前我都没发现你脸上还有梨涡呢。”

谢岚山头也没回:“陶队天天重案在身,哪有空关心下属。”

陶龙跃想了想,不怪自己疏忽,而是卧底前的谢岚山太过不苟言笑,一年里,一张脸瘫足三百六十五天,一点晴雨都没有,哪儿还有梨涡。

顺着谢岚山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他的目光终点是一对年轻父母。他们中间夹着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三四岁的模样,很顽皮,不好好走路,一左一右地吊着父母的手臂,非要他们拖着走。

陶龙跃突然叹气:“要不是当年被派去穆昆身边卧底,那么大的误会你没法澄清,没准儿这会儿早有儿子了。”

陶龙跃属于铁汉多情款的,幼儿园的时候就给班上最好看的小姑娘送东西,打出娘胎到现在,追过的女生能有一个加qiáng排。谢岚山与之不同,好像天生那方面缺根弦,唯一一段连手都没牵过的异性关系,也因为被派去卧底而单方面告chuī了。

谢岚山过完今年也就虚岁三十了,他的终身大事一直像石头一样硌在陶军心上。陶龙跃急老子所急,也挺八卦:“最近有没有遇见什么人啊?这话不是我问的,是老头子关心你的个人问题。”

莫名就想到那天电影院邂逅的那个人,那浅浅一点梨涡倏忽加深了,谢岚山没听见后半句,只说:“嗯,确实遇见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陶龙跃赶紧追问:“漂不漂亮?”

谢岚山心不在焉:“应该还行吧。”

那个小胖墩突然跌倒了,“哇”一声哭了出来。他朝父亲仰头伸手,示意要抱,但被父亲毫不容情地呵斥道:男孩子不准哭,自己爬起来。

一瞬间,往事重临眼前,谢岚山眼里微有湿意。他想起了老谢。

他不自觉地再次抚摸起胸口的项链。

正是这枚子弹,从老谢的后背she入,再从他尸体的心腔里取出。

火车终于来了,一声凄厉长鸣之后,信号灯变了颜色。由于谢岚山不被批准继续侦查,陶龙跃只能把现场照片与尸检报告“偷”出来,悄悄跟他一起分析。

“死亡时间已经确定是晚上11点30到凌晨12点30分之间,她的男友沈流飞在11点45时,被对门的邻居目睹与从颖爆发激烈争吵,又在凌晨3点左右被门卫目睹开车离开景江豪园,从时间上看他有极大的作案嫌疑。我的初步推断是,这个案子不是一人所为,凶手还有一个女性同伙,在凌晨2点半左右的时候替他放火烧了监控室,很大可能就是在丛家后花园留下脚印的那个女人。”

谢岚山微眯眼睛,没说话。

“另外,几位死者的死因与法医队的初步勘察结果相同,但有一点,”陶龙跃顿了顿,说,“对女死者从颖作进一步解剖检察后发现,她的颈部内侧有淤痕,而颈部表面没有,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用手掌或前臂箍住死者的脖颈,这样接触面积大,不易在表面留下痕迹,还有一种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谢岚山替陶龙跃说了,“凶手掐了以后又松手了,还没来得及在表面留下痕迹。”

陶龙跃点头,表示认可谢岚山的话:“可这是为什么呢,又勒脖子又捅刀子的。”

谢岚山反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丛颖身中十七刀,第二刀就是深达胸腔的贯通伤,已经足以致命,为什么还要再刺后面的十五刀?”

“通常情况下是为了泄愤,”陶龙跃依经验道,“凶手跟死者有深仇大恨。”

“不对,至少不全对。”谢岚山补充说,“凶手对丛颖爱恨jiāo加。”

眼前一个jiāo通灯即将转为红灯,陶龙跃踩下油门,闯过去:“怎么说?”

“徒手扼颈比使用凶器更‘亲密’,在凶手与死者是亲近关系或者与性侵害相关的凶案中常见被勒死的死者。”谢岚山取出一张死者正面的照片,“你再看照片,从尸体上的‘苍白区’来分析,凶手向丛颖行凶时,他们保持的是个什么样的姿势?”

“我昨天就看了。”陶龙跃这会儿专注开车,无暇旁顾,“肩部外沿、双腿外侧都有bào力按压过的痕迹,很像性侵害后时留下的,但尸检显示,从颖并未遭到性侵。”

“凶手第一次向从颖行凶时徒手勒了她的脖子,因为不舍,短暂箍颈之后又放开了,但出于一种更qiáng烈的报复心理,他很快再次向从颖施害,用水果刀将其刺死。所以我的猜测是,本案的凶手即便不是合影上的那个男人,那也一定是与死者有情感纠纷的人。”口吻一转,谢岚山改了先前的认真脸色,笑笑说,“当然这只是一个jiāo警的猜测,采不采纳,悉听尊便。”

陶龙跃想了想,说小梁他们去调丛颖的微信记录了,应该很快就会有那个沈流飞的线索。

说曹操曹操到,丁璃的电话来了。陶龙跃不方便接听,直接按了免提,谢岚山一声未出,电话那头的小丫头第一句话就问:“陶队,谢师兄就在你边上吧?”

“嗯,他在。”

“你这是违反上级的命令,说好了不让师兄参与这个案子的呢。”

“别抬杠,”陶龙跃想了想,不放心又补一句,“也别去告状,我跟谢岚山是好基友,除了各自蹲茅坑,其余时间都在一块儿的。”

谢岚山轻笑一声,打断两人的话:“丁璃,先说说你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丁璃的声音正经起来:“去从颖的公司排查过了,也在亲朋好友里问了一圈,她前公司离职得早,现公司又才入职,她的同事与朋友都表示没见过合影上的那个男人。从颖本身就挺内向的,最近又忙着上课,感情生活不太跟人谈起。”

谢岚山问:“你说她在上课,上什么课?”

丁璃说:“鹤美术馆办的公益美术课,对市民免费开放,共十节课,每周两节,内容是艺术导览、美术家现场作画授课之类的。”

陶龙跃不解:“这种课一般不都是给贫困家庭的小孩子上的吗?”

丁璃啧了一声:“初衷兴许是这样,可鹤美术馆请的那位老师不一般,来上课的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大姑娘,堂堂爆满。”

“你同类。”陶龙跃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岚山一眼,谢岚山没出声。

“而且,从鹤美术馆的官网上能查到,”适时一个停顿,丁璃说,“鹤美术馆请来的这位老师,就叫沈流飞。”

陶龙跃原本准备去查线索,而今线索不请自来,他用手机查了查鹤美术馆的营业时间,恰巧今天就有沈流飞的公益课。陶龙跃冲谢岚山挑一挑眉,眉骨处那道疤也跟着张扬地一跳:“捡日不如撞日,走一个?”

话是这么问了,但没给谢岚山拒绝的机会,陶龙跃猛打方向盘给车掉头,风驰电掣。

又一蓬热风照脸chuī进来,谢岚山仰头靠向副驾驶座,阖了阖眼睛:“开快点。”

他的手一直按在胸口的子弹链坠上,车微颠,胸膛里的心脏跟着上下。

途经刑侦局,陶龙跃一脚带了刹车,左顾右盼,突然眼睛一亮,说要去取个尸检报告。

谢岚山没下车,知道这小子是借破案之便,行猥琐之事,只在陶龙跃下车时扣了扣车窗,提醒他:“给你两分钟。”

苏曼声正与一个女警员走出刑侦局大门,未出门口,她忽然伸手揽住女警员的肩膀,将她带往自己身前,很贴心地替对方整了整翻起来的警服领子。苏曼声本就高挑,净身高都有一米七六,此刻脚踩高跟的制式皮鞋,女警员瞬间有了小鸟依人之态,经由她这么一揽、一带,简直就快偎到她怀里去了。

“注意你的警容风纪。”整好衣领,苏曼声对小女警说。

平日里的苏法医不苟言笑,气势摄人,往往一开口就能把人吓一趔趄。但对眼前这个小女警,苏曼声训人也训得婉转,低眉浅笑间,眼底竟有一丝难得的温存。

这一幕落在谢岚山的眼里,他轻轻chuī了声口哨。

陶龙跃快走到苏曼声身前了,不用身后的谢岚山提醒,他也从这声口哨中领会了弦外之音,就是你的性别与别人的取向不同,没戏了呗。

苏曼声看见陶龙跃,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法医鉴定书》会在法定期限内送出,新的尸检发现也已及时通知,陶队长实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这回尸检结果出得算快的,案情不算复杂,尸体发现得比较早,凶手也没有刻意毁尸来gān扰法医视线。

陶队长满腹衷肠,还没来得及倾吐,就被苏法医一个冷淡眼神给“撵”走了。

“哎,谢岚山。”苏曼声微一侧身,冲一直坐车里、一脸看好戏状态的谢岚山喊了一声。

谢岚山把头伸出车窗,笑得花哨又好看:“有何指教?”

苏曼声用一种有劲道的眼神打量他,审视他,不像异性之间互相欣赏,倒像猎手检视猎物。好一会,她才微笑道:“我不看你,因为你不是我的菜。”

谢岚山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背后莫论他人非,上回自己那点不靠谱的“揣测”已经被人听去了。他揉了搂鼻子,以一个无公害的笑容掩饰掉那点尴尬:“那真是太遗憾了。”

与谢岚山短暂的视线接触之后,苏曼声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陶龙跃,半调侃半命令地对重案队队长说:“破了这个案子再来约我。”

鹤美术馆位于汉海市的西郊,再往西一点,就是邻市了。一间私立美术馆,人流不密集,馆藏也不算多,但件件是难得一见的jīng品。所以口碑胜于宣传,开馆以来,时有文艺青年拉伙前来观瞻。

从选址上来说,这座美术馆根本不以盈利为目的,整个就是一有钱人的雅好。历史上西郊那块地是著名的“万人坑”,传说日军曾屠城三天三夜,尸体摞得比山高,全都扔在那儿。后来改造成了老厂房,几经翻修改建,也一直鬼气森森的。

谢岚山忘记从哪里的新闻里瞥到一句,鹤美术馆一年投入逾三千万,馆主行踪神秘,迄今没在人前露过面。

从刑侦局出发去往美术馆,一个来回三小时,还不算上堵车。

这一路,陶龙跃都很得意,嘴里调不成调地哼着歌,他怀旧,一直都只听张学友。在他看来,苏曼声今天的反应,等于明确否认了她是lesbian,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事儿到底不是自己一厢情愿,人家那头也有那么点意思。

倒是谢岚山蔫靠在副驾驶座上,一张脸既像疲乏不堪,又像胃口不振,就这么长吁短叹半晌,终于来了一句:“人挺漂亮,品味不行。”

鹤美术馆既不奢华也不现代,最大的特色就是周遭树多,两栋连通的菱形建筑,主馆外围以红砖与白色大理石两色铺垫,古朴肃穆,副馆则更轻盈自在,掩映在一片葱茏之中,倒是个夏日避暑的好去处。

谢岚山他们赶到鹤美术馆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闭馆时分,迎面而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一口一个“沈老师”,显然刚刚下课。

这个时间点,美术馆只准人出,不准人进。待那群嘁嘁喳喳的小姑娘走远,陶龙跃瞥了谢岚山一眼,伸手就要掏证件,意思是直接亮明身份,大大方方进去得了。但谢岚山不同意打草惊蛇。他想先探探底再说。

陶龙跃仰头望着美术馆主馆,面色为难。美术馆的一层楼抵得上民用住宅两层,主馆的外墙,人高以下全是滑不留手的大理石,人高以上才是那种有年代感的略有起凸的红砖,这样的配置,就跟最陡峭的崖壁似的,一般人铁定爬不上去。

徒手攀岩对谢岚山而言是小菜一碟,他纵身一跃,两手抓住红砖的凸出部分,以臂力带动全身,十分利索地爬上了美术馆的两楼。

亏得没被人发现,陶龙跃自持重案队队长的身份,迟疑不动。谢岚山从二楼窗口探出半截身子,朝他勾了勾指头,不耐烦地催促着。

陶龙跃撇了撇嘴,又咬了咬牙,便也跟着攀墙而上。比谢岚山费劲不少,但到底是受过训练的刑警,还是爬上来了。

陶龙跃双手扶着膝盖,弓腰连喘几口粗气,谢岚山睨他一眼,“啧啧”着摇了摇头。

哪知还没进入展厅,陶队长这边又出幺蛾子,他嚷嚷着肚子疼,非要上厕所。

“懒驴上磨,”谢岚山qiáng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快去快回。”

陶龙跃急奔去了厕所,谢岚山一个人在偌大的美术馆里走着。除他之外,馆内空无一人。

馆内基本是木质结构,不少地方曲径回廊,设计得别具匠心。谢岚山的脚步声笃笃作响,听来似有回声,大白天都不太透光的美术馆,此刻夕阳西下,更显yīn森。

很快来到了暂不对公众开放的区域,地上随意泼着一些红色颜料,谢岚山蹲地检查,确认不是血迹,才继续往深处走去。一些造型诡异的美术作品摆放随意,经典不过时的黑白搭,看上去像是一场暗黑主题的画展,犹在布展期间。

一道门虚掩着。

谢岚山推门而入,一幅“血淋淋”的画作呈现在他眼前,在只有黑白两色的空间里异常触目惊心。

浴缸、女人还有满地鲜血,这幅画太像他梦里的场景。

谢岚山完全怔住了,他感到呼吸不畅,像被一万个人从不同方向推搡。

好容易劝服自己挪开视线,另一幅视觉冲击更qiáng烈的画瞬间扑入眼帘——

一样的赤身luǒ体,一样的手掌斩断,一样“众星拱月”的尸体排列手法,甚至连中间那名女性死者下腹部被刀刻下的梵文符号都一模一样。

这幅画,忠实纪录了丛家灭门案的现场一幕。谢岚山看见画的右下角留有落款,署名是“流飞”,而创作时间是十年前。

与方才看见的那幅画显然是同一系列,都以凶杀为主题,都以血色为主打色,画面诡谲张扬,视觉冲击力十分qiáng烈。可这个系列却有个相当舒缓又禅意的名字,叫黑白未错。

他迅速反应过来,丛颖那书柜里有一本书,书名也叫《黑白未错》。他那天多看了那书柜一眼,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其实就是那本书的插入方式,在一整柜齐整排列的书中显得格格不入。

画与书的作者署名是同一个。

都是沈流飞。

听见身后有人正向自己靠近,谢岚山第一反应来人是陶龙跃,张口就说:“老陶,你看这幅画,这个名字——”

话音戛然而止,来人停在了门口,他意识到,不是陶龙跃。

“这个名字出自宋人释正觉的《禅人并化主写真求赞》,”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接口道,“‘入挂树之壶,天地能阔;得烂柯之棋,黑白未错。’”

这个声音相当耳熟,低沉又柔软,谢岚山几乎瞬间听出来,是他在电影院里偶遇的那个有趣的人。

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他转过身去,迎接这不期而遇。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然而四目相视瞬间,谢岚山还是吃了一惊,眼前这个男人身板高大挺拔,能与自己完全保持平视,脸庞非常俊美,那种用修辞都形容不上来的俊美,但同时又非常年轻,若不是穿着一身老成的西装,谢岚山几乎要断定,对方还是个学生。

这个人似乎一点也不记得他了,目光冷淡而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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