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妖怪看了他几眼,又去看头顶明月。常洪嘉似乎也在观月,一听见_yi衫摩挲的声音,就匆匆回过身,行了一礼:「谷主。」魏晴岚歪著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当真古怪。」常洪嘉正要含笑作答,魏晴岚已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重新He拢双眼:「你也歇歇。」常洪嘉明知那人看不见,还是点点头,选了一_geng横在半空的断竹坐下。
头顶月华满天,照得竹林空幽,糙覆银霜。不远处,魏晴岚安安静静地闭著眼,每一_geng发丝上都泛著光泽,清隽出尘之处像极了谷主,彷佛三千年只是一弹指,狂傲不逊都被滔滔逝水筛尽,多看几眼,便舍不得睡下。
「洪嘉大概能陪谷主三日。」他没头没尾地挑起话头,却许久没有下文。
当时莽莽撞撞,神识入了梦,皮囊仍留在大雪纷飞的鹤返谷。人不饮不食,最多只能撑个三日。梦中纵饱餐一顿、豪饮一通,都当不了真。
谷主能xi风饮露、吞吐日月jīng华,自然不怕。可他只是个**人。
魏晴岚垂著眼睑,也不知听Jin_qu没有。
常洪嘉等了又等,直到yi_ye将尽了,才低声续道:「明天再逗留一日,也该够了。过完这十二个时辰,谷主就随洪嘉回去吧。」那妖怪睁开眼睛,视线从他身上掠过,兴致缺缺地晃晃脑袋,松了松双肩後颈的筋骨:「我在这里有吃有喝,逍遥自在,就算要去别的地方,也得是我大胜一场、打得他鼻青脸肿的时候。」常洪嘉拘束地坐著,一颗心沉在谷底,连笑容也显得黯淡:「一动不能动,还说什麽逍遥自在。」魏晴岚大怒起来:「我说是就是。我饿了,自有人把饭送到zhui边,想吃粥吃面,自有人去做,无论如何破口大骂,第二天又会来陪我说话解闷,就算被缚方寸之间,也能称心如意,难道不算是逍遥自在?」他愤然说完,又加上一句:「你说的三千年後,桃源胜地,可有一个能陪我说话解闷的人?」常洪嘉听得瞠目结*,嚅嗫良久,才颤声笑道:「生在尘世,自然比不过活在梦中。只是一真一假**」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顿,这幻境中所见的一景一物,故人音容,曾经统统是真的。
曾经是真,须臾成幻,得而复失,才入梦中寻梦。
常洪嘉半晌才收敛心神:「与其要假的,何不把真的找回来?」魏晴岚疑惑地望著他,一脸茫然。常洪嘉只得一一明说:「谷主已修了数千年的闭口禅,此时放弃,岂不是功亏一篑?不若离开此处,待禁语的年限一满,再将这些年所求的经口说出,到那时,大师活生生的**」他说到此处,突然口讷起来:「再叙旧**也**」常洪嘉张著zhui,「也」了许久,终究化成艰难一笑。
魏晴岚薄唇紧抿,眉宇间拧成一个川字,并未应允,也不曾否决。
常洪嘉垂著双手,静静等他答覆,久候不得,便不由不暗自思忖,修了数千年,彷佛乘云直上,明月仅隔数尺,伸手一揽便可入怀,何以忽然怯了?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生出些忐忑不安,正待再劝,那妖怪已皱著眉,用腹语闷声道:「我不信你**我一句话,也不信你。」常洪嘉彷佛被人用重拳猛击了一下Xiong口,一时间呼xi艰难,双耳轰鸣,明知道他与故人相去甚远,又觉得这话,真是由故人亲口说出。明明双眼酸涩,脸上却不由自主泛起笑容:「洪嘉当真是**一心为谷主著想。」那妖怪细细看了一阵,不但未妥协,眼中慢慢浮起敌意,一字一字道:「这里才是真的。」常洪嘉一鞠至地,颤声笑说:「请谷主信我一回。」那妖怪脸上多有不耐:「是你不信我,不信便走,我看著烦心。」他顿了顿,才低声道:「信就留著,了不起我把斋饭也分你一份,让你在树下睡,入夜後多的是虎豹豺láng,有我在,就用不著怕。」他忽然笑了一下:「你信不信我?」常洪嘉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木然听著,眼睛越发酸*。不知想到什麽,竟是快步走到几_geng断竹前,勉力拾起一_geng轻的,去头断尾,用力折去枝叶,只留下光秃秃的一节。
魏晴岚吃了一惊,用腹语问:「你做什麽?」
说话间,常洪嘉已把那节断竹举了起来,苦笑道:「谷主请看,若是真的,洪嘉便活不成,若是假的,便死不了。」魏晴岚眉头紧锁,见他语无伦次,正要出声嘲讽几句,突然看见常洪嘉双手紧握住竹身,将尖锐的断口转向腹部,猛地刺了下去。
那妖怪吓得瞪大了眼睛,骤然挣扎了起来,喉咙中呵呵有声,真以为他要死了。再细看时,却发现常洪嘉摇摇晃晃的,始终没有倒,ChuanXi半晌,又自己把断竹一寸寸拔了出来。创口虽是血如泉涌,片刻後就止了血。
等伤口复原,常洪嘉彷佛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随意擦去额上冷汗,轻轻笑说:「谷主,你看,此处真是幻境。」魏晴岚惊疑不定地看著他,一出声,说的却是:「你用的是什麽妖术?」常洪嘉如遭雷殛一般,眼睛呆呆看著那人,一丝疲惫之色再也藏不住。
不多时,那和尚拎著食盒来了,见他二人遥遥对峙,各怀心思,只是笑了笑,迳自走到树下,神态悠然地和魏晴岚论起佛法来。
常洪嘉往後退了四五步,无一人朝这边望来,当年一景一物历历重现,圆融无碍,都像真的,只有他硬闯进来,像是鱼入沙。
他一路满无目的地向前直走,从竹枝掩映的无路处硬穿过去,寂寂竹林中,只听见他一个人疲乏yu死的ChuanXi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脚边突然哗的滚下许多碎石,常洪嘉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前方空无一物,数十里翠绿竹林如同被大斧硬生生削去,呈一字断开,探头一看,下方是无底渊,头顶万丈天幕至此而终,彷佛站在了天地尽头。
常洪嘉呆立良久,才猛然醒悟,这里便是魏晴岚幻境未编造到的地方。如果能把魏晴岚带到此处,一切症结,不都迎刃而解了?到了这里,不就自然会明白,什麽和尚、什麽往事、什麽故人,什麽音容,统统是一场梦——常洪嘉想到这里,jīng神登时为之一振,只想早一步回到那株辛夷树下,将魏晴岚哄骗过来,让他看一看断裂的天地。
然而常洪嘉刚走出两三步,脚下便一个趔趄,yao间彷佛有一条绳索在拖拽,把他拖得不住往後退去,没等回过神来,就被一gu气劲直直地拖向地底。原本坚实的地面,被绳索拽行的时候,竟然如同虚设,顷刻间土已没过yao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常洪嘉终於醒悟,这分明是沙池外的人没到三日便拽动了绳索,好一个扑朔颠倒的幻境,连天地之经纬都与外界相背,沙池上的平地,在幻境中成了或登天或隧地的歧路,若不是有人以绳相拽,凡人断然出去不得。
也在这转念之间,常洪嘉想起了魏晴岚,只差一步就能带他出去,无论如何不愿就此作罢。热血上涌处,竟是摸索著去解yao间绳索,一时解不开,便用力一扯,硬是将绳索扯作两截,被人拖拽的去势这才止了。
常洪嘉手脚并用,从土里爬出来,用力拍去土灰。想了想,又在附近的竹身上刻下一道半寸shen的刻痕,每走几步,便再刻下一道,等望见那株辛夷时,红日只馀一线。
魏晴岚低著头,不知道在烦恼什麽,听见他脚步声才抬起头来,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和尚负手站著,见他来了,笑著道了一声施主。常洪嘉胡乱回了一礼,大步走到树下,想朝魏晴岚说些什麽,话到zhui巴却噤了声,转去求那和尚:「大师,我想带他四处走一圈,他被捆得久了,只怕伤及筋骨。」那和尚静静地看著他,淡笑道:「他皮粗ròu厚,并不会**」他说到这里,见常洪嘉脸色淡如金纸,眼睛里尽是乞求之色,便轻轻转了口风:「如此也好。」说著,僧袍一卷,把佛珠收回身上,一千零八十颗檀木佛珠从浆洗得灰白的僧领垂到下襬,最後又在手肘间绕了两圈。魏晴岚单膝落地,人还有些莫名其妙,边伸著懒yao边站直了,还没回过神,常洪嘉已伸手拉住他,朝和尚匆匆又行了一礼,往前就走。
魏晴岚正要挣neng,忽然看见常洪嘉踉跄了一下,若非他拽著自己,恐怕真要摔倒了,稍一权衡,便任他拉著。
常洪嘉虽极力加快脚程,仍比魏晴岚慢了不少。那妖怪步履轻快,总是几步kua出,发现常洪嘉落到後面,又停起来捋发整衫负手观花,就这样反反覆覆。等常洪嘉冷静下来,发现还牵著那人的手,一时间面红耳*,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魏晴岚却是无动於衷,只是偶尔会问:「究竟要去哪里?」常洪嘉想到即将做成的事,zhui角不由翘了一下,轻声应著:「去了便知。」走时留下的印记都在原处。常洪嘉慢慢辨识的时候,那妖怪就扬眉看著。四周天色昏沉,标记却越来越密,常洪嘉掩不住的喜上眉梢,原本疲惫不堪的步伐又快了几分。
眼看要走到幻境的尽处,突然听见那妖怪说:「再走几步,就是那和尚的破糙庐了。」常洪嘉仍笑笑的,只顾著走,并未听清他在说些什麽。
魏晴岚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那人穷得叮当响,我带你去看。」说著,脚下飞快,竟是反拖起常洪嘉,迈力地走在前面引路。
常洪嘉还在找最後的那个标记,被拖出几步後,突然看见不远处的竹身清清楚楚地留有一道半寸shen的刻痕,一时惊呼起来:「到了。」魏晴岚恰好也在此时出声:「到了。」
等常洪嘉往前看去的时候,才发现眼前并没有什麽断崖,竹林渐渐稀疏,最远处只剩下寥寥几株翠竹。越过那道刻痕,天幕依然绵延万里,在视线尽处与青山相接。
魏晴岚用手往前一指:「你看,顺著这条破石头路,走几步就是了。」他拖著常洪嘉,大步往前迈去,脚下果真出现了石子路,将薄薄一层鞋底硌得生疼。
「和尚那间破屋,连片瓦都没有,只铺了茅糙,劈好的柴就堆在门口**」随著他的话,一座糙庐也渐渐变得清晰,茅糙屋顶,竹篱下垒著一捆捆扎好的木柴,劈好的柴块散乱堆在一旁。木门半掩著,许是主人吃素的缘故,并没有养家禽。
「这麽寒酸的地方,若是平时,我连看都不愿看**」他正要推门而入,突然发现常洪嘉的手冷得出奇,还微微发著抖,只有被他拖著的时候,那人才会踉跄走上几步,不由回头多看了一眼。
常洪嘉面色惨白,木然立著,被他瞪了良久,方勉qiáng笑了一笑:「我先前,在竹身上做了标记,再往前便是天地尽头,才想著带谷主来**」魏晴岚满脸不屑:「哼,这天地哪有什麽尽头。」「原本有的,只怪洪嘉愚钝,忘了幻境因谷主而生**」他也是刚刚才参透。
这幻境因魏晴岚而生,因魏晴岚而yīn晴云雨,独自一人时,就算能找到尽头,可只要拉上那妖怪,两人一面走,妖怪一面想著曾经种种,幻境一一重现。走到何处,何处就幻化出新的幻象,这便是没有尽头的梦了。
只怪他愚钝,自以为耿耿忠心,能胜得过**谷主一场梦。
魏晴岚用腹语愤愤道:「又是幻境!」
他松开常洪嘉,大步kua过门槛,看见米缸,把木盖板掀开,瞪著里面的半缸糙米,片刻後转去抖榻上那chuáng靛蓝棉布fèng制的被tao,直到把屋子翻了一遍,才一屁gu坐在被他踢倒的木凳凳tui上,气喘吁吁地用腹语骂了句:「你自己去看!米里还掺著谷壳,被面上有针脚,幻境**哪里会这麽真。」常洪嘉不知何时,有些昏昏沉沉起来。窗外天已黑了大半,他摸索著走到桌前,找到没被怒火波及的火石和灯台,把灯芯挑高了一些,然後点著了火,由於没有风,烛焰伸得笔直。
魏晴岚被昏huáng的火光一照,和普天下道行不shen的山妖狐怪一样,吓得挪开了半步。等常洪嘉转过脸时,又qiáng作镇定地负著手。
常洪嘉顿了顿,轻笑说:「正因是幻境,谷主才会在此时知道大师的住处。原本谷主与大师斗法,被捆在树上数月,直到qiáng行雷解,被大师带回糙庐,才知道大师住在何处。」他虽然在笑,脸上却极难看,与其说是在劝魏晴岚,不如说是劝解自己:「若是真的,何以没受雷解便知道了,何苦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魏晴岚yīn沉著脸色,忽然用腹语嚷嚷起来:「我们相识,是因为我遇上天雷受了伤,和尚救我回去!後来他见我不肯学他一样剃个秃瓢,这才把我捆起来!他住在何处,我自然知道!」常洪嘉心知肚明,这糙庐分明是刚刚才幻化出来。眼看著重重谎话堆叠,只因这人shen信不疑。他shen信不疑,在幻境中,便统统得以成真。
这样一想,不禁轻轻笑了:「果然还是不行。」魏晴岚抱著胳膊愤然坐著,隔一阵子便看他一眼,几眼过後,忽然犹豫著问:「你究竟怎麽了?」常洪嘉静静站著,半晌才说:「洪嘉曾说过,只能陪谷主三日。」魏晴岚满脸不悦:「你要走?」
常洪嘉摇了摇头,面色灰败,竟是又笑了一下:「正因为走不了了,才要向谷主作别。」先前百般自负,莽撞解了绳索,事到如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魏晴岚一时哑然,视线中,那人虽然在笑,却眼眶微红,轮廓身影都淡淡的,他揉了揉眼睛,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除去烛火*的轻响,四周竟是落针可闻。
一片死寂中,忽然听见那人笑著说:「若是常洪嘉不在了,谷主偶然、偶然想起有这麽一个人。
「请不要弄出什麽假人来,多想想真的我**」魏晴岚不知为何,呼xi竟跟著一窒。连自己也有些奇怪,又使劲揉了两下眼睛,才用腹语道:「你说的话,我怎麽都不明白。」常洪嘉已经连站都站不稳,默默看了他一阵,自己扶著墙,慢慢踱出糙庐。
人死如灯灭,烛焰真正燃到了尽头,倒没有先前那麽难过,求仁得仁,怎会难过。原本以为会终老听银镇,没想到能死在这人身边,死在他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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