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佳航跟公司一些年轻同事,有时候一起出去打球,难免议论到周弥,对她心向往之的不在少数,可没哪个敢动真格去追。
这年头流行一个词叫“舔狗”,有人开玩笑说,对周弥,那是连舔的心思都不敢有,生怕舔得起劲呢,人问你一句,你配吗?
崔佳航替她叫冤,说她不是这种人,看似高冷,熟了就知道,挺好说话一姑娘。
同事们起哄,说他近水楼台还不抓紧机会。
崔佳航几句话敷衍过去,笑说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很快到了工作室,大门口停了车,周弥叫崔佳航先进去,替她顶一小会儿,她先去趟洗手间。杜蒙会讲一点英文,虽然讲得不大好,日常沟通总没问题。
等周弥从洗手间出来,进工作室,崔佳航急成热锅蚂蚁,见她露面,如见救星,赶紧招手道:“周弥你快过来!”
杜蒙手里拿一斗彩小碗,情绪激动,英语掺法语,语速又快,听得在场所有人一头雾水。
画家赵野情绪更激动,生怕这老外一不小心脱手给打碎了。
周弥赶紧走过去,跟杜蒙直接沟通。
半晌,搞清楚原委,翻译给赵野:“赵老师,杜蒙先生说,他很喜欢这只小碗,问您能否割爱卖给他。他家里有一只跟这差不多,他想凑成一对。”
赵野本地人,据传背景深厚,是画家,也是收藏家,凭借家中荫庇,在收藏界也算是小有名气。
他中长发,山羊须,手腕上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十分典型的“文化人”装扮,张口也是本地话,自带逗趣腔调:“多少古董还流亡海外呢,不能在我赵某人手里再少一件。这可是真正的明古董,你这位外国朋友,还不见得出得起价。”
这话不礼貌,周弥自然不可能逐句翻译,只告诉杜蒙,赵野不太有出售意向。
杜蒙比方才更显激动,叽哩哇啦一堆,周弥翻译道:“赵老师,杜蒙先生说,这是他夫人的遗愿,他想成全。价钱不是问题,都好说。”
赵野玩笑道:“打上感情牌了。”
“……”周弥很庆幸杜蒙懂的中文不超过十句。转而告诉杜蒙,赵野确实不打算转让。
杜蒙一脸遗憾,将那小碗小心翼翼放回架上,目光热切,仍然依依不舍。
赵野笑看着周弥,“这就不要了?”
周弥笑说:“赵老师不愿意割爱,就不勉强了。”
“你是怎么翻译的?”赵野笑说,“没把我的中心思想传达出去?”
周弥一时不言声了。
赵野逗她:“多笨一小姑娘。你倒是让他先报价呢。”
“恐怕杜蒙先生的报价不合赵老师心意。”
“这都没报价呢,你怎么就知道不合心意?况且,他非我族类,周小姐却不然啊。美女开口,岂有不能商量的道理?”赵野笑说。
画室除了赵野,还有他的几个朋友,有人跟着起哄,“周小姐,我们老赵正招模特呢,你有没有意向交个朋友?你不知道老赵这人,外人明码标价他不乐意应承,但对朋友,那是有求必应,没得说。”
一旁的崔佳航听得恼火,有点儿想替周弥出头的冲动,被周弥看出来了,一个眼神顶了回去。
气氛僵持,周弥礼貌微笑着,正准备想两句话敷衍过去,一旁忽幽幽传来一道人声:“老赵,你这学生仿制的赝品,里外里成本不到二十,拿来唐突佳人,倒是不嫌亏心。”
挺浮浪一番话,偏偏沉冷的音色缓缓说来,丝毫不显油滑。
周弥心口突地一跳。
下意识回头去。
也是进来得急,没发现屏风后头还坐着一个人,穿墨色高领毛衣,黑色西裤,深驼色的一件羊绒料大衣,形容清隽,挺懒散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品茶。
周弥事后回想跟谈宴西的头两次见面,意识到都是他于暗中蛰伏,关键时刻方才现身明处。
像不像猎人与猎物的模式,她说不清。
当下只觉得这第二回见,只闻其声,已有隐隐预感,不明内容,只待昭彰。
男人话音落下,抬起眼,微微笑了笑。
那目光是径直朝她看来的,没有任何折衷。
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分明多情,偏偏目光冷寂,如锦绣烧灰。
男人话音落下,赵野立即再去打量周弥,目光骤然正经许多,笑问:“宴西,你熟人?”
“自然不如你熟。见面不到十分钟,却是一点不生分。”男人似笑非笑的。
赵野暗自咋舌,这话,怎么隐隐有护食的意思啊?
他立即赔笑,转身拿了架子上那小碗下来,递给周弥:“我这人嘴贫,就爱开玩笑,周小姐别介意。这碗是我一学生仿的赝品,要不嫌弃,周小姐你叫这位杜先生拿着玩儿去。”
周弥顿了一顿,才将碗接过去,转头告诉杜蒙,方才是赵野在开玩笑,不过碗不是真古董,没什么收藏价值。
杜蒙非但不介意,反倒受宠若惊,自己拿英语问赵野,多少钱?
赵野笑说:“free!”转身招手,叫了个工作室的工作人员过来,拿木盒子包装好了,再郑重其事地递与杜蒙。
杜蒙中英法三种语言切换着道谢,抱着那木盒子比什么都宝贝。
一旁崔佳航嘀咕一句,姓赵的可真会做人,捡着台阶下得比谁都快,做了人情,又挣了面子。
只是……
他抬眼往屏风后头看,看见缭绕一段茶烟,那男人提着小茶壶给自己斟茶,目光早已收回去,仿若全程置身事外。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赵野的这帮子朋友里,数这男人地位最高,一句话就替周弥解了围。赵野已然身世煊赫,这男人又是什么来头?
他没敢往深处细想。
周弥也没空细想,这段插曲撇到脑后,继续带杜蒙在工作室里参观。
赵野得意他这一屋子的宝贝,主动领着他们观赏,边走边介绍,周弥只管翻译给杜蒙听,倒是省下不少工夫。
一圈下来,杜蒙逛到尽兴。
崔佳航已订好中午的餐厅,这时候打电话叫司机把商务车开过来。
他们等在路边,周弥正拿着手机,check后面的行程安排,这时候,工作室大门走出来一个工作人员,喊住周弥。
周弥回头,那工作人员说:“赵老师还有份礼物要送给杜蒙先生,请周小姐帮忙进去拿一下。”
周弥点头,向杜蒙说明情况,“请您稍等,我马上回来。”
跟着工作人员往里走,直到这时候,周弥都还没意识,真要送礼物,送出来就行,哪有喊人回去自己拿的道理?
等走回到大厅,却是脚下一顿——赵野并不在,落地窗前,单独站着那姓谈的男人。
周弥以为他早就已经走了。
工作人员递来一只牛皮纸袋,说里面是赵野自己篆刻的一枚闲章,送给国际友人。
说完匆匆离开了。
工作室摆的是古董家具,屋子的格局却是现代式的,墙上漆白灰,映衬窗外雪光,透彻明净。
窗外萧寒的几棵树,随着风吹,浅灰色影子投射在外面青瓦覆顶的白色围墙上。
雪亮、寂静而空旷,听见时间流过去。
周弥在开口与不开口之间犹豫,直到他转过身来。
他看着她,微微地笑了笑,也不招手,只说:“我不习惯隔这么远跟人说话。”
周弥鬼使神差地朝他走过去。
几步走得很犹豫,或许泄露了心底行踪,他又笑了笑,这回带上一点玩笑的意味。
走近才看见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他侧了侧身,空手的这一边身体朝向她,“我还没自我介绍,是不是?”
周弥没说话,心说似乎没这必要。
“谈宴西。”他出声道。
周弥无端微微晃一下神。
眼前的男人,皮肤似镀一层白瓷的釉色,五官分明,鼻梁尤为挺拔而陡峭。这年头讨论一个人的外貌,流行讲“骨相”,他便是那种一眼能瞧出骨相优越的长相。
如果不是一双眼睛的形状,尚且是偏于多情的那一类,他这外表,可以说过分优越以至于失了人气,尤其在这雪光里,琥珀色眼瞳被照得很淡,像覆了浅浅一层薄霜。
声音也好听,音调沉,音色却清,让人既觉得远,又觉得近。
像他这个人本身。
只是,他这自我介绍不过关,周弥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
却不细问,自己都没意识到,刻意不愿意跟他继续扯上关系,只点点头,就当是应答了。
谈宴西看着她说:“你叫周弥?”
“……嗯。”
“哪个字。”
周弥不回答,只说:“谈先生和赵老师演这出双簧,找我什么事?”
她话里话外都带刺,谈宴西笑了,“上回在车上,抱歉。”
周弥早把他往靴子塞钱那事儿消化了,被他再度提及,却仍有淡淡的难堪,顿了顿,不甚在意地说:“不用。那钱我拿去买了几斤糖炒栗子,也算不辜负。”
“是么。”他神情里有种讳莫如深的意思,“几时收工?”
有后话。周弥没应,等他继续。
他说:“请你吃饭,就当赔罪。”
“不用——我下班很晚。既然今天谈先生出手相助,就当功过相抵了。”
她急于摆脱他,而他明显是看出来了,却只是笑了笑,一时间沉默。
两人站得不远,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清寒的气息,周弥被这寂静熬得快无法继续故作镇定,忍不住抬头去看了一眼。
他目光其实并未定在她身上,却在她抬头的瞬间,忽然地转了过来。
视线相对,仿佛听见雪水澌澌流淌过去的微响。
周弥一下就别过了目光。
谈宴西再次出声:“前几天跟孟劭宗吃饭,他托我保守秘密。是我误解……”
“原来……”周弥微蹙眉头,打断他,“谈先生的标准里,女人分三六九等的。倘若是搭上了朋友的捞女,随意羞辱也无妨;可如果是朋友的女儿,就得郑重道歉。是这样吗?”
谈宴西微微挑了一下眉。
周弥继续说:“我不想做谈先生这套标准里的任何一个人。如果今天的道歉是看孟劭宗的面子,就不必了。”
谈宴西笑着,垂眸去看她,目光里一时间多出许多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