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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光线昏暗,男人抱着双臂,形散意懒地靠着座椅,闭着双眼。

周弥怕继续说话打搅人休息,对电话那边说:“回来再跟你说,手机要没电了。你叫宋满早点睡,盯着她别让她玩手机了。”

“她早就睡了。”

“嗯,我先挂啦。拜拜。”

周弥打开链条小挎包,把手机轻巧地扔进去。包置于膝盖,背往后靠,转头看向窗外,片刻,又微微直起身体,将额头靠向玻璃。

外头风雪弥漫,建筑和街景,都似蒙上一层半透的硫酸纸。

她的呵气,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小片的雾气,立即伸手抹去。窗玻璃是冷的,像是冻硬的一整块冰面。

城东到城西,顶远一条路,开得很慢,很久都不见目的地。

车行在雪地里,引擎运作的声响,倒显得空间更寂静。在这寂静里,周弥让暖气熬出骨头缝里的睡意,挣扎了半晌,到底没撑住,头靠住玻璃窗睡着了。

睡眠也浅,一个急刹就醒了过来。以为没睡多久,看窗外,离住处不远了。

车临近路口,周弥出声:“停在这儿就行了,里面小路不好掉头。”

司机依言把车停了下来,周弥道声谢。

刚准备起身,忽觉身旁的人坐直了身体,她顿一顿,以为他有话要说。

他只是笑了笑,手指夹出网兜里的那张纸币,朝她俯身。

他靠近时挟一阵清寒的气息,周弥呼吸滞了一下。

下一瞬,他手臂一伸,把那张纸币,塞进了她的靴筒里。

周弥穿的是一双烟筒靴,靴口宽敞。

男人声音带着笑,可让人觉得那笑意是带着微微凉意的,像午夜一缕风,沉闷,也像经世的露水。

他说:“周小姐既然缺钱,这车费留着自己用吧。”

羞辱,冒犯,或者,单纯的作弄?

它们的界限或许没有那样分明。

周弥顷刻脸烧得通红,几乎是呆住了。

半晌,一双眼睛犹自活了过来,紧跟是表情,拼合成一张挑不出毛病的一张笑脸。

清灵的音色,平静地说:“那就谢谢谈先生了。

她伸手拉开了车门,风顶过来,差一点又将门关上。

动作狼狈起来。

多用了点力,才将门推开。路上雪已经堆起来,脚踏上去,松软虚浮的触感。

靴子踩到实处,手一松,风一下将门摔上,瞬间阻断了里头的暖气。

车仍停在原地。

黑暗车厢里,男人点了一支烟,落下车窗,手肘撑住,沉沉地吸一口烟。

目光却看着另外一侧的车窗——

风比方才刮得更紧,道旁树枝剧烈招摆,几乎下一刻就会被风劈折。

灯下,那道单薄的身影,走得飞快。

一直到了路口,才停下脚步。

随后,她弯下了腰,那动作,是在掏出靴筒里的钱。

片刻,直起身,手一扬,那张粉色纸币,被风卷进雪里,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周弥开门时特意放轻了动作,怕吵着屋里的人。

门一打开,客厅里灯还亮着,程一念的房间门半敞,她人坐在书桌前,正对白荧荧的电脑屏幕。

周弥换了鞋,把大衣挂在门后挂钩上,走过去推开门,小声说:“还不睡?”

周弥和程一念是大学同学,都是外院的,一个学法语,一个学日语。

刚毕业都穷,凑一起租了一个老小区的两居室,便宜,但离上班地点远得很,通勤单程都要一小时。

年轻人的资本就是青春和身体,晚睡早起尚能撑得住,偏偏程一念还有颗为爱发电的心,给一字幕组翻译,每周拿到片源就得熬通宵。

程一念转过头来,神色困倦,一脸的“我已经不行了”,说:“快了,搞完最后一点就去睡。桌上有没吃完的糖炒栗子,你要不要吃一点。”

“不吃了,这么晚不消化——你洗澡了吗?”周弥取下腕上发圈,把头发绑了起来。

“洗了。”

“那我去洗澡了,不管你了啊。”

“去吧去吧。”

周弥经过餐桌,看见牛皮纸的包装袋,还是摸了一粒出来。

栗子炸了口,很好剥,甜是甜的,但已经冷了,不大好下咽。

靠窗台上的暖气片上,搭着早起晾上去的几双棉袜,手摸上去已经干透了。周弥将其收下来,拿上回了卧室。

饶是动静再小,客厅里的光切进来,还是吵醒床上的妹妹宋满,她翻个身,迷迷糊糊地问:“才下班?”

“嗯。”

周弥换下衣服,披上睡衣,去浴室洗完澡,再回到卧室。

黑暗里,一点微弱的光闪了一下。

周弥关上房门,拿仅剩一点电量的手机照明,走到床边,给手机接上充电器,放在床头柜上。

然后,一把掀开了被子。

宋满捏着屏幕亮起的手机,缩在里面瑟瑟发抖,睁着双大眼睛,看着她讪讪地笑。

“……”周弥无语,“还玩手机,还不睡,不要命了是不是。”

“别骂了别骂了,孩子都骂傻了。”宋满呜呜求饶,把手机息屏静音,丢去一边,“被吵醒了,一时睡不着嘛。”

“睡不着也得睡。”周弥在床上躺下,“过阵子就给我住院去,不消停的小祸害。”

宋满噗嗤笑了声,“可是手术费……”

“凑齐了。”

宋满一愣,一下翻身朝她,“哪里来的钱?”

“借的。”

“找谁借的,不是窦宇珩吧?”

周弥听见窗外风声呼啸,像在骨头里穿梭,脑袋闷痛,意识已接近涣散的边缘,“……跟他没关系。”

“除了他,你哪里有其他朋友一下子能借得出这么多钱。”

话音落下,没听见应答声。

宋满以为周弥生气了,忐忑地伸手推一推她肩头,“姐?”

周弥迷糊地“嗯”一声,“……睡觉吧,好不好?”

宋满不忍心了,“睡觉睡觉。晚安了,大公主。”

-

风雪天里那么一通折腾下来,不感冒都不可能。

周二,周弥的感冒病程发展到最狼狈的时候,单只眼睛眼泪不住。

眯着红肿的一只眼,正熟悉资料,一只手伸过来,递过来一盒新鲜草莓,个头大,熟透的丹东红颜。

周弥目前的工作是翻译,这次,要带法国客户团队在北城考察。

为首的负责人叫杜蒙,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他收藏了画家赵野的一副水墨山水,这回来中国,不免假借职务之便,一偿个人夙愿。

赵野在城郊开了个工作室,里头一水儿明清古董家具。有时候在微信公众号上放票,请人去参观,那票一开出来,瞬间被人抢光。

周弥拜托朋友帮忙,千难万险地抢得几张团体票。

为此,同事崔佳航感激涕零,承诺请她吃一周的草莓。

崔佳航是这次考察团的实际对接人,半年前跟周弥同期入职,他负责销售,周弥负责翻译,两人常常一起打配合,也算难兄难弟。

崔佳航把草莓往周弥手边一推,笑说:“请,今天的进贡。”

周弥笑说:“我没胃口,你跟其他同事分了吧。我再熟悉一下资料。”

“你吃吧,感冒了正好补充点维生素。”

周弥刚要说话,喉咙发痒,立刻山呼海啸一阵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崔佳航一手撑住桌沿,把她桌上的止咳糖浆的瓶子拿过来看,“这有用吗?”

周弥缓过来,摇了摇头,“还没热水有用。”

崔佳航想了想,“你等等。”

周弥还没反应过来,崔佳航已经走了。

半刻,又回来了,拿着瓶口服溶液,搁在她手边,“这个惠菲宁有用,现在药店都买不到了,我也就剩这半瓶,再过三个月就到保质期——按说明书用,别多喝啊。”

周弥点头。

崔佳航看她实在感冒得不轻,又说:“要不你今天别去了,我换个人吧……”

“没事。你现在临时换也换不到。”周弥拧开那溶液的盖子,往带刻度的塑料量杯里倒了小半杯,“为了年终奖,干了。”

崔佳航笑出声。

半小时后,周弥跟崔佳航出发,坐商务车去酒店接上了客户,往城郊去。

沿路,周弥跟人介绍北城风土人情,遇上什么拿不准的,转头跟崔佳航确认,再将崔佳航的话翻译转述。

为方便交谈,崔佳航侧身斜坐,如此,视线总避不开周弥。

她黑色的羽绒服外套脱下了,搭在膝盖上,内搭材质柔软的白色衬衫,驼色西装长裤,米色高跟鞋。只化了淡妆,口红也浅得几乎瞧不出。

感冒的缘故,鼻尖和眼皮泛红,却也无损眉目之间的明艳与灵动。

她的漂亮在骨,像鎏金的复古花瓶插荼蘼花,即便只静静地放在那儿,也鲜辣生动得引人去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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