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待了半刻,苏南轻声说:“陈老师,我先回酒店了。”
陈知遇目光不知道落在哪儿,恍若未闻。
苏南动作轻巧退后,弯腰拾起地上的伞,脚步轻缓地走了。
走到拐弯处,她回头看一眼。
陈知遇又点了支烟,一星灯火,忽明忽暗。
回到旦城,相安无事。
周四苏南上完课,关设备时,陈知遇将带来的参考书和水杯往她跟前一放,“帮我送去办公室,等我一会儿,有事跟你说。”
陈知遇办公室在三楼,靠南边,一整层视野最好的一间,夏日一开窗就是满眼绿荫。只是深秋叶落枝朽,逢上下雨天,反倒觉得萧瑟。
苏南将书和茶杯放在办公桌上,立在窗边往外看了一眼,来往学生匆忙路过,一朵朵伞汇入雨中。
身后“咔哒”一响,苏南回头,“陈老师。”
陈知遇将门敞着,径直走到办公桌后,从书架上拿出一沓资料,“照着这上面列出来的,帮忙把这些资料收集起来。”
“……做文献综述?”
“不用,只要找到相关的,粘贴上去就行。有补助,按字数算。”陈知遇看她一眼,笑说,“可别粘不相关的凑数,我会检查的。”
她讷讷回答:“……不会的。”
“拿回去慢慢弄吧,三个月时间,能收集多少是多少。一周给我汇报一次就行。”
她不敢有异议,“那……第一次这周六跟您汇报吗?”
“周六……”陈知遇掏出手机看了看,“这周六不用,我回崇城。下周开始。”
然而当天晚上八点,陈知遇就收到苏南发来的邮件,一个文档,两千字,问他就按这格式整理行不行。文档规矩工整,一目了然。
他回信:还能再认真点儿吗?
凌晨,电脑滴的一响,邮件又有回复。
陈知遇恰好洗澡出来,打开一看,差点没笑疯过去。
苏南发来第二份文档,比第一份更加细致,一丝不苟,后面委委屈屈的跟了一句:陈老师,按您的要求又做了一遍,这样行吗?
他想了想,掏出手机给苏南去了条微信。
没过片刻,他看那行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好半会儿,最后就蹦出三个字:陈老师……
他乐了,抬手把书桌上香烟盒子摸出来,一边抽出一支,一边回她:听不懂反话?我意思是随便整理就成,不用这么认真。这资料回头我自己还要筛一遍。
苏南回复:我知道了。
他含着烟,低头点燃,背靠着书桌给她回复:早点睡吧,就给你这么点钱,不值得你熬夜费心。
片刻,苏南还是回复:我知道了。
这人,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笑了一声,把手机丢到一旁,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旦城秋天多雨,一下仿佛没完没了。
他在床上躺下,听了许久,没法入眠。
心里一股氐惆,萦绕难去。
兴许是缺点儿酒,还缺点儿晚枫。
当漫长的黑夜升起,显现我灵魂的底部,我只是一个倒空的酒杯,把自己倒给了时间而不复存在。
——罗伯特·菲茨拉杰德《酒杯》
—
陈知遇很久没往程宛父母那儿去了,上一回还是过年的时候。
远远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步行过去。门口有人站岗,余光斜了斜,见是陈知遇,直接放人进去了。
空气里有点儿雨水气息,几株老树摇着叶子。
他在树底下站着把一支烟抽完,提步上楼。
程宛如今往上走得越来越高,很多事身不由己,但唯独过生日,还是保持以前习惯,只跟最亲近的人一起过。
上半年程母生了场病,这回见看着气色好了很多,拉住陈知遇说了些话,都是家常碎语。他被程父程母看着长大的,在别的事情上时常乖戾,在二老面前却很有耐心。
程宛跟陈母在厨房里熬汤,隔着疏淡白雾向着客厅里看一眼。
陈母笑说:“我跟他父亲都管不住他,就还能听听你父母的话。”
程宛笑一笑,“他装乖呢。”
因是家宴,席上礼数少,酒也喝得少。吃完切了个蛋糕,点蜡烛时,程母委婉地催了句生孩子的事,她看着别人含饴弄孙,说到底还是羡慕。但也清楚程宛和陈知遇都忙事业,上升期精力中断,回头再赶上来就不容易了。
出了家门,两人一道走出去,到停车的地方。
程宛没喝酒,车由她开。挂了档,松离合,第一下熄火了。
“手动挡几年没开过,不习惯了。”
“松离合慢一点。”
程宛又试几次,总算把车子发动。
“我去你那儿歇一晚。”
陈知遇摸出烟点燃,“几天没打扫了。”
“没事。我凑合一晚——我怕有人堵我门。”
陈知遇瞥她一眼,“怎么?”
程宛笑一笑,脸上表情有点淡,“遇到个棘手的,非要缠着今天跟我过生日。我没接她电话……可能人还是太年轻了。”
陈知遇一贯不对她的生活发表评价,抽了口烟,淡淡说:“悠着点。
程宛打开了车载,一首轻快忧伤的民谣,她跟着哼:
ifyoumissthetraini'mon
youwillknowthatiamgone
youcanhearthewhistleblow
ahundredmiles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程宛泊了车,把钥匙给陈知遇,跟他一块儿上楼。
房子是当时为了结婚买的,然而程宛只有时候过来借宿。她上班的地方离这儿远,自己干脆在单位附近又买了套房。
客厅里,摆了个极大的木头展架,玻璃门后整齐码放着各种各样的石头。
程宛走过去转了一圈,“又多了。”
旁边桌子上搁着一只纸箱,打开看了看,里面一块黑色的岩石。
“这是什么石头?”
陈知遇瞥来一眼,“黑云母安山岩,林涵帮忙弄来的。”打发苏南千里迢迢给他背来崇城。
程宛胯斜靠在桌子边沿,看着展架里标记的清清楚楚的各色的砾岩、粉砂岩、糜棱岩……有的普通,有的价值连城。
“你开个石头展吧,还能卖俩门票。”
陈知遇不理她的玩笑,自己进浴室去洗澡。
程宛转悠一圈,开了一瓶陈知遇的红酒。刚刚家宴上没喝,这会儿捏着杯子,一不小心就下了半瓶。
陈知遇洗完澡出来,捞起茶几上的烟盒,摸出一支,低头点烟,“你直接挑了瓶最贵的。”
程宛笑了笑,往沙发上一躺,“不喝了。醉了难受。”
陈知遇在她对面坐下,手肘抵在大腿上,微微弓着腰,心想,醉不了也难受。
程宛转过头,瞅他,“你说,我退了好不好?”
“你舍得?”
权势跟毒/品一样,有时候沾一点儿就脱不了身。
程宛找他借了支烟,点燃了,仍旧仰躺着,抽了一口,手臂举高,看着那火星暗下去,一缕淡白烟雾弥散开去。她视线去捕捉那烟雾散开的轨迹,“我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
周四,苏南犯了感冒,午休时躺了会儿,闹钟响了没听见。等匆匆忙忙跑去教室,课已经开始十分钟。
小教室,没钥匙的话,门从外面打不开。
她在那儿思考了半分钟,迟到和旷课哪个更严重,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片刻,吱呀一声。
陈知遇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不带什么情绪的:“进来。”
苏南赶紧找个位子坐下,翻出笔记本。跑了一路,一坐下就开始咳嗽。捂着嘴,怕打扰陈知遇讲课,使劲憋着,实在憋不住,才从喉咙里闷重地咳出一声。一摸保温杯,空的,着急出门忘了接水。
第一堂课下,苏南匆匆忙忙跑去走廊拐角处的茶水间。
接了大半杯开水,在走廊里一边往杯口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往喉咙咽。
“准你假,回去休息。”
苏南差点一口呛住,一回头才发现陈知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陈老师。”
“待着干扰我。”
苏南脸涨得通红,“……对不起。”
陈知遇瞅她一眼,“怎么感冒了?”
“……被传染的。”
“变天注意点。”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