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愣了一下,全然没想到陈知遇会指点得这么细,忙说:“好。”
“这角度做起来容易,想毕业不难……不过要是我的学生,在我这儿肯定通不过。”
……最后,还是免不了要落到这一层面。
被说了多次,她反倒觉得自己有些免疫了,“……能毕业就可以了。”
“赶着工作?”
“……嗯。”
“那为什么读研呢?”
“……一不小心,保研保上了。”
“保研材料也是你一不小心递交的?”
她几分窘然,无话可说了。
陈知遇将目光转向窗外,“……倒也说得通,很少有人能拒绝偷懒的机会。”
……无可否认,陈知遇这话说得很对。别人都在忙忙碌碌校招的时候,她顺利保研,至少三年多时间不用再考虑何去何从的问题,绝大多数人都很难拒绝这种唾手可得的诱惑,即便现在她正在为当初自己的一时不坚定后悔不已。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心里一股颓然,“那时候偷懒的结果,我现在正受着呢……”
陈知遇转过头来,“嗯?”
她轻咬着嘴唇,摇了一下头。
陈知遇目光定在她脸上,她眼里浮现出一层略有些惶惑的神色,两只瘦弱的肩膀瑟缩着……他想到了前天晚上望见的,那道似要被重物压塌的影子。
“……话说重了?”
“没……您说得对。”
“别介意,我这样惯了。”
“没有……您说得对。学术严格没什么错,只是我……我确实不适合,路走错了……”她头更低,“……但还是得走完是不是。”
其实,也不一定。他看她一眼,没把“退学”这两字说出口。
不至于。研究生里多是浑水摸鱼过日子,一天和尚一天钟,比她苏南严重的多了去——可能就是见她这么勤勉,却没什么成果,反倒于心不忍。
开学至今,收了两次作业,因为林涵的缘故,特意仔细看了苏南交的。且不论有没有新观点,论文献综述,她是做得最扎实的,脚注、参考文献也工整标准,自己拿着放大镜挑剔,也找不出什么错。
“不说这了……”陈知遇顿了一下,“那什么创业大赛,你要去参加?”
“没时间去。”
“没什么意思,也就能让履历好看点。你要是需要这样的机会,论文开题结束了,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有意义的实习。”
“谢谢陈老师。”
陈知遇看她一眼,还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似乎无话可说了。
他将车窗关小了些,身体往后靠,阖上眼睛。
天色一分亮过一分,暖橙色的光,薄纱一样笼罩着晨雾中低矮的树林。
s城到了。
不管天下几大的雨,装不满一朵花。
——废名
-
分会场赛程安排与在旦城的主会场大同小异,抵达之后先与s大学的老师会和,举办上午的论坛。
分发材料、联系老师,中途端茶倒水这些小事全要苏南负责,等上午场散会,江鸣谦领着老师去定好的酒店吃饭,她还得留下来整理下午的座次牌。
好在忙完还有顿盒饭,煎鱼、鸡丁、炒豆芽,送来时已经有些冷了。江鸣谦送完老师之后自己蜇摸着去找s大学的高中同学蹭饭,偌大报告厅就剩下苏南一人。
热水管够,苏南给自己倒了杯水,偷偷顺了点儿茶会时的小零食,自己在会场角落里将就吃了一顿。
昨天睡得晚,早上六点不到就起床,本就睡眠不足,正午阳光一照,困意潮水一样直往上泛,一看离下午场开始还早,定了半小时闹钟,趴下睡觉。
迷迷糊糊,听见有脚步声进来,腿动了一下,蓦地惊醒,倏然抬头,对上一道目光,吓得呼吸一停,慌慌忙忙站起来,“……陈老师。”
“怎么在这儿睡?”
“回酒店麻烦,一会儿还要检查设备。”苏南抬手摸了一下嘴角。
这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的。
她神情还有点懵,因为枕着针织衫的衣袖,脸上被压出几道编织纹样的红色印痕。
陈知遇盯着看了一眼,忽地上半身探了过去。
苏南几乎是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却见陈知遇伸出手臂从座位抽屉里掏出一个u盘——她坐了他上午坐的位置。
尴尬了。
苏南摸了摸鼻子,抱上自己书包挪到旁边位置。
“没事你坐,下午我不来了。”
她愣了一下,“您有事?”
他将u盘揣进口袋,扬眉笑了笑,“翘了,玩儿去。”
他转身往外走,到门口又停了脚步,冲她一笑,嘱咐道:“替我保密。”
她怔怔地点了点头。
下午三四点,晴了大半日的天突然转阴,散会时下起雨来。老师们夜游护城河的计划泡汤,吃完饭只得留在酒店消磨时间。
苏南累得够呛,但与学校里一位讲师同住,回房间了也不敢造次。
从书包里掏了本书,坐在床边,假模假式地摊开,思绪早不知道去了哪儿。手机骤然震动,赶紧摸过来看了眼,江鸣谦发来的,问她要不要晚上去学校附近的文化街逛逛。
毫不犹豫婉拒,一抬眼看见同住的老师正摊着电脑办公,气氛沉闷,实在待不住,干脆借了这个由头下楼去。
外面雨声潇潇,苏南问前台借了把伞。
s大学校园很小,南边一片的民国建筑,早两年有部民国偶像剧在这儿取景,小小的火了一把。
雨夜树影沉沉,青砖黑瓦,一角屋檐隐在叶里。
苏南走到檐下,收了伞。
雨中起了雾,远处城市轮廓只剩剪影,灯火朦朦胧胧,晕开了一样。风有点凉,一股雨水气息。
“秋意浓……”她忽的想到一首歌,不自觉哼了出来,“离人心上秋意浓,一杯酒,情绪万种离别多……”后面词儿记不得了,干脆只哼调子。四句词,翻来覆去地哼了好几遍。
“能唱首别的吗?”
苏南吓得呼吸一停,循着声音看去,这才发现旁边那栋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那人顿了一顿,提步往这边走来。
夜色里身影越发清晰,快到跟前时,她心情复杂地喊了一声:“……陈老师。”
陈知遇走到她身旁,摸了摸口袋,把烟点上,“怎么跑这儿来了?”
“……随便逛逛。”
陈知遇含着烟,缓慢地抽了一口,抬手指了指前方夜色中的一处,“那是个美术馆,能看见吗?”
“嗯。”
“我朋友设计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陈知遇要对着她说这个,不知如何回应,沉默了数秒,似乎过了合适应答的时机,干脆没吭声。·
却听身边又说:“这儿视野好,从这儿看过去,美术馆顶部造型像只纸鸢。”
她顺着看去,真有点像。
陈知遇沉默下来,隔着厚重雨幕。眺望着那一角美术馆。
他烟抽得很慢,仿佛有心事。
苏南十分不自在,不知道该走该留,更不知道该不该出声问自己该走该留。
过了许久,陈知遇仿佛终于想起来身边还有她这么一个人,把没抽完的一小截香烟灭了,清了清嗓,找话题似的一问,“你哪里人?”
“槭城。”
“槭城……”陈知遇忽然怔忡,“……那儿秋天不错,雨一下一个月,适合找个地方喝酒看枫。”
语气里裹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苏南转头看他,“陈老师去过?”
“去过,”陈知遇笑得很淡,“好多年前了。”
“现在没有枫叶了,前几年修路,平安路上所有枫树都被伐完,只有槭山上还剩一些。”
“可惜了。”他语气很平,听不出来情绪。
苏南顿了顿,“我手机里有照片,陈老师想看吗?”
雨水敲在檐上,滴答滴答。
陈知遇:“嗯。”
苏南把伞搁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开相册。片刻,把手机递过去,“往后翻,后面几张都是。”
陈知遇接过,向着屏幕里看了一眼。
碧槐红枫,沿着山道绵延数里,灿灿欲燃。
他手指点着往后翻,一顿,停在其中一张上面,碧溪上一弯黑色木桥,“这桥还在呢?”
“嗯……不过现在没人往这下面去,桥也快废弃不用了。”
“废弃了也好,那桥不安全。“
苏南总觉得陈知遇今天有点儿奇怪,交浅言深倒是其次,话语里,总像是掺了点儿喟叹往事的意味。
陈知遇看完照片,把手机还给她,“谢谢。”
她摇摇头,将手机揣回兜里。
一时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雨声,淅淅沥沥穿叶而过。
她眼角余光向他一瞥,夜色里身影无端让人觉得寂寥,不像这些时日,她所认识的几分张扬肆意的陈知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