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清晨鬼鬼祟祟从门里出来的时候还在回忆方才的快活,他将那院门合上时忍不住一串急促地笑。心道这时寡妇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赶一趟亏不得。
这正要退身,不料后边一脚将他踹抵在门上。一只手压他脑袋抵住,压得他脸颊都变了形。
“干、干什么!”此人挣扎不得,又惊又怒。
时御在门外一直站到现在,他将此人的脸转过来,却发觉此次真的是个生面孔。
时寡妇才睡下,便听见主屋的门被敲响。她心知是谁回来了,却只翻翻身,并不理会。那叩门声响了又响,她抓起床榻边的瓶儿就扔砸过去,尖声道:“还教人睡不睡了?快滚!”
叩门声一停,随即一声巨响,脆弱的门板被踹开,后边的卡槽都被踹断,木屑洒了一地。
时御半身湿辘辘的,不知方才做了什么。他站门口挡了才出日光的亮,让人看不清他是个什么表情,却能从气氛里嗅出压抑的味道。
“我呸!”时寡妇头发凌乱,坐起在床上掩了她鬼白的脸,冷冷笑,“你干什么?要打你老娘不成?”
“那倒不会。”时御挽起他湿湿的袖口,“我自有人出气。”
“你又打了人是不是?你这小畜生!你晓得昨夜那人是谁吗?两眼摸瞎你也敢下手!凭我以为你出个门能长几分眼力,你敢打他?你敢打他!”时寡妇愈渐激动,尖锐的叫,摸过一侧小案的东西都一股脑砸过去,“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和那老畜生一个模样!腌臜货!你滚!你滚!”她拽起案头的剪子,想也不想的就劈头砸过去。
时御一直不躲不闪,那剪子撞在他身上,他也像是没知觉。
“你要想死。”他漠声道:“就不要死在这个院子里。”
时寡妇像倏地被人卡住了喉咙,连谩骂声都卡在其中。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溢出尖叫,一直不加言语的尖声发泄。她伏下身抱起自己的膝,在尖声中呜咽不止。
“你滚。”她寒声哽咽,一遍遍道:“我不会死,我不要死,我还没等你死,你滚,滚出去。小畜生,畜生!”
时御出了屋站在阳光下时还有点冷,他仰头看日头毒辣,刺眼酸疼。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汗从后脊背滚滑下去,才方觉得热。
仿佛刚才的冷都是错觉。
后几日时御都没有来。
虽然苏硕只道是有旁事拖了身,但钟攸仍然察觉出模糊的不好。那夜的时御并未表露情绪,他却也隐约感觉到什么。他方来莲蹄村几日,最相熟的人就是时御,但也仅仅是相熟。
就算有些担心,也不便打听。
给钟攸旁开的书房已经出了形,就是连顶的书架苏硕把握不准,便说先停了书架,由后边时御来做。结果没几日,苏硕就带了月见草种子给他,钟攸猜是时御给的,然而时御依旧没有来。
后来新梁架顶,这小院子翻新也做的差不多了。钟攸请众人在院中聚席,提早了一天去了镇上采购。他小厨房里食材实在少的可怜,做不了多少,这一趟有苏舟陪他去。
集市上的人依然拥挤,这次没了时御在身旁,苏舟也显出几分男子汉的魄力,在拥挤中带着钟先生如鱼入江,任是流畅的挤出一条道来。
午时两人寻了处面馆吃面,旁桌坐了几个彪形大汉。
“这家榕城面馆的面最是劲道。”苏舟眉飞色舞道:“汤也是正宗大骨熬制,加上肥厚的牛肉五六块,配上酱汁,先生!真的会让人咬掉舌头的!”
“那我要留心舌头了。”
钟攸又听苏舟细细论了些这镇上能让人咬掉舌头的店,一边颔首一边应声,并不觉得无趣。
“这店我六哥也喜欢,因来得多了,店掌柜老板都认得他。他从前跑货时归的晚,半夜三更也是有的。这家店老板就叫人给他留个门,备着汤招呼。”苏舟一提起时御总要有些得意色在眉梢,想来是相当崇拜他这个六哥,总要挂在嘴边,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六哥的好。
正说着那面便上了桌,他们这一桌的碗虽与别桌一样大小,可牛肉与小菜却备的比别桌更多。
钟攸与苏舟一起先喝了口汤,两人相视,不仅都露出笑。
好香,今日也承了时御的光。
且说两人正奋战面时,门外又来几人,一同坐到了后边的彪形大汉里。才一坐下,就听其中一个寡淡脸色的男人拖着伤臂骂道:“本想寻乐子,谁知竟招了晦气!嘁,真他娘的晦气!”
有人笑道:“怎地,那时寡妇不如意?”
钟攸正吃的鼻尖冒汗,闻言筷一顿。
“呸!就是如意下一次老子也不去!”男人面色阴沉,索性将手里的筷也摔在桌上,道:“你们道我遇着了谁?”
“能遇着谁?她家都是野汉子,难不成你还撞上了一个不成?”
“若是野汉子也不至如此。”男人吊着的伤臂,似一提起就疼,他呲牙咧嘴道:“我遇着了她那疯狗崽子!”
一桌人皆啊呀一声。
“那边的。”有人指了指蒙馆的方向,比划出一个六的手势,“是那小子吗?”
“除了那条疯狗还能有谁在这长河镇里叫个六字?”
男人又扯开衣襟,露出里边的胸口,“险些要了老子的命!”
一旁的人都吃了一惊,因那胸口上打眼的落了个脚印,若非踹踩的狠力,怎能留到今天还是个狰狞的样子?
有人小声道:“你与他争执什么?遇上他只管跑就是了!”
“我倒想跑。”男人拉上衣襟,“我一出门,还没回头就被他盯上。你当怎样?他竟在门口守了一夜!就等着老子出去呢!我还怎跑?”又猝道:“狗娘样的畜生,一头按老子在水里,差点活生生憋死老子!这也不算,就是这胸口一脚,只教我喘不上息,若非当时天已大亮,我还真当逃不掉了!”
众人连声道幸好,男人又道:“只恨这蒙馆在镇里耀武扬威没个对头,不然此次我必叫他好看!”
“哎呦。”有人劝道:“你就当遇着了疯狗不就是了?休要结梁子!且不说蒙馆,光是这时六。”他压低了声音,几人头凑一起,他道:“你以为他没杀过人吗?你忘了早几年清水乡的刘千岭了?那可不是,死不瞑目。”
“不是听说他那爹是个窝囊货,让那死鬼抢了婆娘,差点死了儿子。这时六那会多大,谁知道他一记就记了那么多年,任是将那刘千岭......”
苏舟已经抱起碗将最后一点汤喝了,然后嘴一擦,起身转过去,过那一桌时一脚踹在男人凳子上。惊得那一桌都哎呀一声,纷纷转头望来。
一见苏舟,有人认了脸,忙不做声。只看那几个身影魁梧的外来人不认人,起身推了把苏舟,骂道:“小崽子要死?”
苏舟挺直了胸膛,冷了脸,道:“这么大的人了,站起来高人一头,怎还学那后院长舌妇,舌根都嚼烂了!”
“凭你话多?”其中一个拎扯过苏舟的衣领,拖到跟前,将他脚跟都拖离了地面,转手就上巴掌。谁知这小子抱住人扯他衣领的手,双腿倏地抬起正踹人胸口。撞得那一桌碗筷齐震,苏舟抄手拿碗,劈头就砸下去,怒道:“长舌妇!我叫你嚼舌根!”
后边几个齐上手,将苏舟从后又抱又拖着要他停手,偏苏舟都红了眼,被拖住了身也照人身上踹。被砸的汉子连挨了几脚,不想这小崽子看着瘦,手下却狠。怒极失了手,卡住他喉咙就要照脸甩几个巴掌。
那手一提,巴掌正下,岂料被一只干干净净的手掌拿了个正好,不到眨眼,被拿着的手腕一麻,紧接着刺痛剧烈,这汉子痛嘶声,想抽手,却动不得分毫。
“阿舟。”钟攸平和的唤眼泪都要出来的苏舟,道:“靠着别人做什么,到先生这来。”
那汉子正痛得抽搐,脸色都泛了青,一腔骂声净变成了求饶。众人见状岂还敢再拉扯苏舟,立刻松了手。
钟攸转头对大汉道:“背后议人到底有失礼数,虽我也不是克己守礼的好先生,但为人师表,终要说几句。”说罢他还温声劝道:“壮士,小声些,惊扰旁人也是不对的。”
他这不但温声温语,还徐缓不急,颇有先生孜孜不倦地学问态度。只是他说一字,这汉子就觉手臂疼一分,腿肚子都打了颤,也不敢再提一声骂。
钟攸又转了目光往那寡淡男人脸上去,那男人抱着伤臂立即惊退几步,钟攸微迟疑,还是道:“好自为之。”
说罢就松开了拿人手腕的手,带着苏舟,青衫慢悠着去了前柜付账。临出门时还回首看了眼众人,轻轻颔首,算作告别。
一众人目瞪口呆,那抱手仍颤的汉子满头大汗,只抖声问旁人。
“那是什么来头?”
原先见势缩头的人又冒出来,喃喃道:“看着是新来的教书先生......吧。”
教书......先生?
苏舟一路都闷声不吭气,钟攸领他到糖铺子,买了一包桂花糖,哄道:“虽鲁莽些,却实在出气。怎地还不高兴?”
苏舟抹了把眼,闷声道:“就是心里难受。”
钟攸给他塞了块糖,自己也含了块。和他一同站在这铺子的檐影下,看人群来往,道:“你总不能教人人都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况这人来人往,总不见得人人都能承认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舌尖上的桂花香缓缓化开,钟攸轻轻舔了舔,想起时御深眸看人时的样子,笑了笑,道:“他也不见得都在乎。”
苏舟也含着糖,闻言道:“可听人这么说,我总是气不过。”他眼一红,咬牙道:“六哥怎么了,况那人恶心至极,脸皮也忒厚了。”
钟攸拍着他肩头安抚道:“你六哥是最好不过的人了。”继而话锋一转,“但这世间向来正邪两厌,道不同自不懂。你觉那人恶心至极,可又想这恶心至极的人也懂你六哥、敬你六哥?那岂不是怪哉奇哉,天下大乱了。”
“那,恶心之人多了去,都这般行事,好人岂不要气死?”
钟攸这回倒笑了,他偏头轻笑了会儿,那桃花眼一溜,就叫来往的男女尽侧了目。
他道:“那是不会的。”又道:“好人......自也有厉害的和不厉害的。如你六哥那样,就是三等厉害的。你看恶人只敢背议他,岂敢正怼他?但这也并不是一等厉害的好人。”
“那一等厉害的是个什么样?”苏舟忍不住望过去。
钟攸舌尖的糖尽数舔化了,他有些依依不舍的又舔了舔下唇,笑道。
“最厉害的,自是即是好人,又好得教人敬怕,教人不敢妄谈,不敢妄看,不敢妄动。”说罢他轻啊一声,拳头轻轻砸在自己手掌心,对苏舟微恼道:“忘记买酱了。”
苏舟抓了抓后脑,觉得先生与他往日见过的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