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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宁市刑侦总队南台区分院局的中队长夏冰洋被停职了,文面术语叫做停职调查,实则是变相的雪藏。

起因是经侦局和刑侦局联合执行的围捕任务出了差错;经侦队盯一个电话诈骗团伙盯了数月之久,终于在一个月前制定清缴方案,上级下达指令,一定要把这伙诈骗犯一网打尽。不料该诈骗组织的头目钻缝逃走,负责外围封锁的夏冰洋行动组在追捕头目过程中太过急攻猛进,该头目竟然狗急跳墙窜到高速公路狂奔,结果出了一场连环车祸,不仅造成头目意外死亡,还伤了三名人民群众。上级清缴诈骗团伙上下线的任务也随着头目的死亡被斩断了线索。

上级要追责,这口没人愿意背的黑锅便一层层的落实在夏冰洋头上。总队给夏冰洋的处理是回家等通知,不过夏冰洋很清楚,他这回肯定在二分局待不下去了,市局政委找他谈话时的态度很强硬,把屎盆子往他头上扣的一点都不马虎,估计这次得把他沉到宣传大队端茶倒水当杂役。

好在夏冰洋心态好,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依附于某一方靠山,迟早在百万雄师过大江的队伍里混不下去。从他被领导抛弃做替罪羊开始,他对警察这一职业的信仰也塌了一半,这种感觉就像被自己养大的狗咬了一口,一时的心寒过后,便只想把这条忘恩负义的狗赶走,养一只乖巧可人的猫。

他不想给人当狗了,所以他做好打算,假如他真的被沉到宣传大队当杂役,他就潇洒的走人,换条路走。

他的如意算盘打的叮当乱响。就像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剥夺职位受到多方势力挤压一样,他同样没想到他为自己的退路打好的算盘同样被会一只无形的大手拨乱。

命运的齿轮从7月12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上悄悄发生变化——

中午两点钟,棉线似的小雨停了,天上成团的阴云转眼间风流云散,阳光沿着云虢直射下来,在云虢边缘烧出一层透明的金色。炽热又火辣的阳光像在空气中罩了一层玻璃纸,城市街道里的人和景都耀耀的闪着刺目的光。

花店女老板手持喷水壶蹲在店门前一溜排开的花丛间,给花朵煨水,好让它们保持娇嫩鲜活的生命力。

一辆高盘吉普车停在店门口,紧接着下来一个男人,男人潇洒的甩上车门,讲着电话走向花店。

“刘法官?哪个刘法官?最高法巡审法庭......巡到哪儿都和我没关系,我已经被停职了。”

听到那男人的说话声渐渐逼近,女老板站在花丛里微笑着朝他转过身,拿在手中的水壶随着她的身体旋转,壶口正对着那男人,‘呲’的一声,迸出一片水雾。

男人背着光,水雾朝他扑过去,被他身后的阳光染成金色,像天上的星星被碾成的粉。

“哎呀,不好意思啊夏警官。”

女老板忙向他递上纸巾。

夏冰洋摘掉脸上的墨镜,露出一双眼角下弯,漆黑柔软的眼睛,额前一缕刘海被水雾濡湿,发尾末梢悬着一颗闪着光边的晶莹水珠。很有几分潇肃清举的年轻男性美。

他往后掳了一把刘海,露出光洁干净的额头,在一片金色的柔光里淡淡一笑,道:“我和这些花儿长得很像吗?”

女老板红着脸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跑神儿了。”

夏冰洋接过纸巾擦干墨镜镜片上的水雾,把墨镜别进胸前口袋,弯腰在一盆盆绿植里扫视,道:“前两天拿走的那盆栀子花到底是被我养死了,这次拿一盆好养活的。”

女老板惋惜的‘啊?’了一声,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在绿植里挑选:“上次你给我发的照片不是还活的很好么。”

“死在昨天下午,谁知道新去的实习生给它浇了什么东西。”

经过十分钟的挑选,夏冰洋最终选了一盆石生花,女老板对他说:“只要你不往盆子里扔烟头,它就能长命百岁。”

夏冰洋戴上墨镜,把石生花举起来迎着光看了看,翘着唇角道:“看它造化。”

他转身要走,忽然被女老板叫住。

“夏警官。”

夏冰洋回过身看着她:“嗯?”

女老板宽柔秀丽的脸上浮现恍惚的神色,偏头看了看街口。

夏冰洋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她看的是十字路口南边的警局。

“怎么了?”

夏冰洋追问。

女老板犹豫了片刻,莞尔一笑,道:“你不是喜欢洋桔梗吗?我进了一些淡紫色的,颜色特别漂亮,明天就到了。明天你早点来,我给你留一束。”

夏冰洋感激地朝她点了点头,道:“给你找对象的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在政法圈里给你挑一个黄金单身汉。”

女老板低头噗嗤一笑,道:“你总是这样,说话不正经。”

夏冰洋笑了笑,摆摆手,抱着石生花走了。

他把给漂亮的花店女老板介绍对象的事放在心上,也记着第二天去店里拿女老板给他预留的洋桔梗。但是这两件事他都没有办成,因为女老板死了。

女老板叫冉婕,蔚宁本市人,二十八岁,于7月12号晚上死在蔚宁市京南路丽都宾馆。

冉婕只是蔚宁市千万人口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冉婕谋杀案’却迅速见报轰动全城。只因为涉嫌谋杀冉婕的重大嫌疑人是蔚宁市刑侦总队的副局长,闵成舟。

闵成舟在命案现场当场被捕,公安厅迅速授权指挥成立‘冉婕谋杀案’专案小组,小组由市局直接领导,抽调各分院局精英,还调入一名市检察院的检察官。

冉婕死后的第三天,也是针对闵成舟调查的第三天。夏冰洋正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准备下午去宣传大队报道,不料接到一个很突然的命令。

刘主任火急火燎地闯进他办公室,告诉他,上级决定不革他的职了,让他立刻去市局指挥中心。

夏冰洋叼着烟伸手指了指窗外的白天,面无表情道:“老刘,我都醒了,你还在做梦?”

“没跟你开玩笑,闵副局死了!”

夏冰洋端起一盆摆在桌角的蓝色琉璃草,细碎的小花阴阴郁郁的蓝成一片,在阳光下飞出一层海水般的蓝色柔光。蓝色的光在夏冰洋脸上流动,在他漆黑的眼睛里闪过,像是烧了一把蓝色的火。他在一片冰冷的蓝色柔光里转过头看着刘主任,声音冷漠又低沉的问:“闵局死了?”

在针对闵成舟调查的第三天,闵成舟在‘测谎’审讯中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抢救了五个小时,最终在凌晨三点钟宣布死亡。

闵成舟死后,专案小组陷入僵局,原本的领导受到牵连被革除出组,又调入几名新鲜的血液。夏冰洋就是‘滥竽充数’中的新鲜血液中的一名。因为闵局已经死了,专案小组成了个没戏可唱的烂草台班子,台上演员无法下场,这才匆匆忙忙的把夏冰洋找回来,让他收拾烂摊子。

夏冰洋觉得自己就像朱元璋铁腕下被定罪的小小贪官,推出去斩首示众的前一秒却还身披枷锁坐在公堂上治平民百姓的罪,实在够可笑的。

就这样,夏冰洋毫无选择的走马上任成为专案小组的负责人。

他接手专案小组的第一件事不是继续调查已经陷入死局的‘冉婕谋杀案’,而是去参加闵成舟的葬礼。

假如闵成舟没有染上命案,没有接受测谎审讯,没有突发心脏病,那他将在年底荣升公安厅的副厅长,再过几年,有希望参选蔚宁市的市长。但他死了,生前搭建的一切见得光和见不得光的人脉支系全都静悄悄地隐藏于地下,在他的葬礼现场,除了至亲的亲人,不见任何一位昔日的同僚和朋友。

闵成舟三个字变成了一条毒蛇,人人远之弃之,只要和闵成舟扯上一点关系,都将是对他们的抹黑。

夏冰洋觉得悲惨又好笑,一个小小的冉婕,死后竟然引起蔚宁市大地震,真不知是幸事还是不幸。

闵成舟的骨灰盒入土这天,夏冰洋只身一人到了墓园。他没有穿警服,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黑色休闲裤,远远的站在成林的柏树下,嚼着味道寡淡的口香糖,目光漠然地看着闵成舟的家人站在墓碑前低头哀悼。

墓园里种满了树,晌午的风来来去去,树叶哗哗作响,像是在下一场无声的雨。

夏冰洋仰头看了看蓝的像海水般的天空,这天的天气就像冉婕叮嘱他明天去店里拿洋桔梗的那天一样好。

他的车停在墓园门前的杨树下,夏冰洋走出墓园回到车里,打开雨刷扫掉落在挡风玻璃上的几片落叶,正要发动车子,见一辆银色越野从公路对面开过来,停在墓园门口。

夏冰洋戴上墨镜打着火,正要开车,就见停在墓园门口的银色越野车上走出来一个男人。

那人是一分局的支队长,叫党灏。他出现在墓园,夏冰洋并不惊奇,因为党灏是闵成舟一手提拔上来的,算是闵成舟的亲信,和闵成舟的关系非同一般。且党灏为人有些江湖豪气,讲究恩情道义,他肯定会来送自己的老朋友最后一程。

让夏冰洋没想到的是;党灏竟然穿着警服。闵成舟带着不可洗去的杀人凶手的罪名死去,早已不能按照一名警察入殡的殊荣对待,党灏却以一名人民警察的身份向闵成舟告别。

这是因为党灏的党性觉悟太差?还是因为党灏的侠义心肠太热?

不管怎么样,夏冰洋觉得如果有心人把党灏此时的装束拍下来告到上面,党灏在一分局就待不成了。

夏冰洋趴在方向盘上,嚼着口香糖目送党灏走进墓园,吧唧一声吹了一个泡泡,发动车子驱车上路。

回警局途中,他的电话响了,他戴上蓝牙耳机接通电话:“怎么样?”

“查到了,晚上十二点多,闵成舟从市医院转到私人医院,凌晨两点十几分,他在急救室见了一个人,三点整就宣布死亡了。你猜他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谁?”

夏冰洋想起党灏身穿警服走进墓园的一幕,心里无由有些发紧:“党灏?”

“没错,就是党灏。啧,你说他不见老婆孩子不立遗嘱,他见党灏干什么?”话没说完一个大喘气:“对了,你不知道吧,专案小组的番号撤销了。”

这次,夏冰洋很无所谓:“撤销?”

“形散神不散,公安部撤牌儿了,厅里放权了,番号取消了,但队伍还在。现在这件案子由你负责。哎,这帮领导可真会踢皮球啊,把一个烫手山芋扔来扔去,到底还是砸咱们手里了。”

夏冰洋骂道:“你他妈少说一句丧气话能死吗?我马上到警局了,全都在会议室等我。”

南台区分院局,夏冰洋的车站在门外按了一声喇叭,保安打开了电闸门。

把车开进警局大院,夏冰洋跳下车,问保安:“小吴,关门干什么?”

保安道:“夏队长,刚才你出去半天,三家媒体上门找你。我要是不关门,那些媒体车就冲进来了。”

夏冰洋回头看了一眼停在马路对面的几辆媒体车,烦躁的皱了皱眉,小跑登上台阶,推开一楼大堂的玻璃门。

往日见到他都生龙活虎的警员们此时见到他都淡淡的,都把他当成蹦跶不了几天的秋后蚂蚱,但场面上对他依旧礼貌,不咸不淡地跟他打个招呼。

“夏队回来了。”

“老大,咱们头儿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夏队,专案组的人在四楼等你开会。”

他现在已经被架空了,队长一职只是空有其名,这些人习惯性的按照他以前的职务称呼他。

夏冰洋毫不在乎旁人对他的态度和看他的眼神,无论谁和打招呼他都一视同仁的点头,一言不发的掏出烟盒点着一根烟,朝站在墙边党章牌下的任尔东走过去。

任尔东吊儿郎当的倚着墙,堵着一名新来的女科员正在聊天。

“你喜欢歌德?巧了不是,我也喜欢……”

夏冰洋叼着烟,抬手在他后颈重重一捏,然后用力往前一推:“干他妈的什么呢。”

任尔东猫腰往前冲了几步,嘴里‘靠’了几声,回头正待发怒,看到夏冰洋的脸,咧嘴又笑了,迎上去道:“夏警官,你升职了。”

他挽着夏冰洋的胳膊,几乎和他脸贴着脸。夏冰洋一侧头,往他脸上喷了一口白烟,把任尔东呛的直咳嗽,连忙离他远了点。

夏冰洋把胳膊从他怀里抽出来,看了看手表,道:“给你两分钟把这句疯话解释清楚。”

任尔东跟在他身边快步上楼,说:“刚才不是告诉你了,专案小组番号撤销吗?现在不叫‘冉婕谋杀案专案小组’,而是‘闵成舟刑事案件复查小组’。”说着在他胸口拍了一下:“你现在是小组负责人。”

夏冰洋被他一巴掌拍停了,站在台阶上懒洋洋地朝任尔东转过身。

任尔东以为他要把那巴掌还回来,连忙双手捂着胸自卫,只见夏冰洋叼着烟面无表情地静站了一会儿,耷拉着眼皮冷笑了一声,道:“复查小组?都不让查‘冉婕谋杀案’了?那咱们查什么?”

任尔东一愣,对啊,领导变更小组组名的用意,难道是在暗示他们不再插手‘冉婕谋杀案’?不直接将小组解散,其实是碍于媒体和舆论,乃至社会各界的压力。现在把专案组更名为复查小组,不就是暗示他们绕过冉婕谋杀案吗?

也就是说,闵成舟已经坐实了杀人凶手的罪名,然而现在闵成舟死了,死前还没来得及认罪,导致此案叫停。但是更高层还没给媒体一个交代,更不愿意因为闵成舟的死触动根系。所以才草草叫停专案小组,成立复查组,以堵住悠悠之口。

夏冰洋瞬间领悟了领导的意思,还没想出应对方案,会议室已经到了。

他在会议室门前止步,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扔掉手里的半根烟,把中分的刘海用力往后一拨,脸上烦闷的神色顿时消失,笑着推开会议室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夏冰洋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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